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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书香(下)
古龙
第五回 回首家园 残烟袅袅 浪迹天涯 余念悠悠
夜风猎猎,火势熊熊。这座精心筑造的雅园中,至少有二三十处火头,看情形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
向衡飞绕园急驰了一匝,又发现一桩令人震骇的事情,静园中奴婢众多,但每人脑壳全被拍裂,死状奇惨。
不过令向衡飞感到惊奇的是:王一萍、贺衔山以及阴山四煞等人连影子都未见着。
向衡飞首先找到王一萍居住的倒轩。倒轩可能是最先着火,此刻早已变成一片废墟。附近的花木被火烤得焦黄一片,但许多折痕只须稍为细心一些,即可察出。
向衡飞打量眼前情势,忖道:“只怕是阴山四煞找到贺衔山。王一萍公子脾气,挺身而出,双方发生拼斗。结果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不敌,乘隙逃走。阴山四煞一怒之下,放上一把野火,追赶而去。”
向衡飞这种猜测是对了,可是只对了一半。
阴山四煞果真是追赶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去了,但阴山四煞也是武林中扬名立万,有字有号的人物,还不至于施出这种无赖手段。这把火是红旗帮的人放的。地保们发现王府火起,赶忙来救,也被红旗帮所阻。因此眼看着王府即将全部烧毁,全无一人施救。
向衡飞感到异常懊恼。十年的苦待总是波折横生,无法如愿以偿。
他想到那天夜晚,如果不是更夫经过……
他想到那天夜晚,如果不是贺衔山潜身假山……
他想到,如果不是海萍……
他想到,如果不是阴山四煞的突然出现。
……
那么此刻他不是已经和王一萍两度交上了手,也许,这时早已分出胜负。如果他侥幸得胜,自然可以海阔天空,一偿遨游四海的壮志。但如果不幸失招落败?他一定埋头苦练,约期再斗。
突然有人在远处大声喊道:“抓住放火贼呀!”
向衡飞闻声四顾,发现园中除了自己而外,再无别人。心想莫非是自己被误认为放火贼不成?他身形一晃,立以奇快无比的速度,一掠而逝。
次日一早,北京城里即哄传着两件令人骇异的事情。
一件是名重一时的风流才子王一萍的府第,一夜之间被焚成灰烬。
另一件是北京城内人尽可欺的受气包在阴山四煞的联手围攻之下,居然毫发无伤。一般人听了,不但觉得十分离奇,而且觉得简直离谱太远,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受气包向衡飞自此以后,即未再在北京露面,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在距离北京城约有百里之遥的一个小镇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外乡人。
一个年纪较轻,衣着也较都丽,一看即知必是世宦豪门子弟。另一个年龄较长,只是脸色白中泛青。明眼人一看即知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两人找了一家店铺,要了几色小菜,默默而食。
官道尽头泼剌剌驰来一群快马,翻蹄亮掌,捷逾电闪,眨眼即已去得只剩下几个小黑点。
店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道:“唉,准是红旗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不然决不会一连三趟飞马传讯。”
两人闻言互视了一眼。年长的一个突然问道:“敢问店家,这红旗帮是干什么的?”
店家一听客人说话带有浓重的江南口音,洒然一笑道:“客官大约是刚从南方来的,所以不知道咱们北方的事情——”
一言未了,又是一拨快马绝尘而至,来到店前,当先那人一勒马缰,飘然下马。这人不但马上功夫极俊,轻功亦显然不弱。
店家一见这人,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出去,恭声道:“舵主已有好久没来我们这小地方了。”
那被称做舵主的人,态度强傲,哼道:“咱们红旗帮新近结了两个强仇,一个是名冠京畿的公子王一萍,另外一个叫做贺衔山,却是江南人氏,这人说起来跟红旗帮早有过节,你们若发现有可疑人物,须立即通报,不得延误。”
店家躬着身子诺诺连声。
那被称做舵主的正是玉面狐张先辽。昨天夜里满心以为来了帮中护法,不但可使贺衔山再度就擒,同时也可好好地教训向衡飞一顿。
红旗帮早将向衡飞及贺衔山等落脚之处探出,阴山四煞遂分成两拨,一拨前去王宅擒拿王贺两人,一拨伏在途中拦截向衡飞。
阴山四煞计算得固然不错,可惜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王一萍和向衡飞身手之高,竟然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独孤虹亲率三弟,联手合斗,居然不能擒住向衡飞,端木华那边情况更糟,竟被王一萍一人击伤两人,且被王贺两人乘隙逃去。
玉面狐张先辽认蹬上马,正待扬鞭离去,店家突然想起一事,附在张先辽耳边说了几句,张先辽眉心暗皱,飘身下马,并向店后绕去。
店中共有十来张桌子,仅有三五个客人,是些什么人物,一眼即可看清。
张先辽从店后的一扇窗缝中向店家所说的那张桌面一望,脸色微微一变:原来那张桌上菜肴仅用去一小半,但坐位却已空着。
张先辽心知这事大有蹊跷,突觉身后微风飒然,一掠而至。未及闪避,凤尾穴上已被点中。
店家年纪老迈,只见一条极淡的人影一晃而逝。紧接着听见玉面狐张先辽哼了一声。
起先,店家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正惊愕间,站在窗下的玉面狐张先辽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店家惊慌地走近,仔细一瞧,不由惊叫起来,原来玉面狐早已一命归阴。
红旗帮的人听到店家惊叫之声,赶来一看,知是被人用重手法点中死穴而死。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立即在附近展开搜查,全未发现半个可疑人物。
这时,店家发觉那两个客人失踪得奇怪,而且业已猜出大约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兹事重大,也不敢随便乱说。
这两人正是连夜逃出的王一萍和贺衔山。
两人离开小店,施展轻功,眨眼间即已来到镇外。看清镇内并无人追出,这才将速度放慢。
贺衔山突道:“看来咱们跟红旗帮的梁子是已经结定了。适才听店家所说,红旗帮已飞马传书,传请隐居阴山的福寿堂香主,这些老家伙终日养尊处优,原有的功夫早已搁下八成,就算他们全部下山,我贺衔山也未必放在心上。可是阴山四煞却令人感到相当辣手。昨夜若非一萍兄一出手就出其不意地先伤了他们一人,只怕也不易脱身……”
王一萍仿佛有着严重的心事。贺衔山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他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见。
两人并肩走出十来里路,王一萍突然拉住贺衔山的衣袖道:“走,咱们回北京去!”
贺衔山吃了一惊,问道:“回北京城去?王兄,你又不是没有听见,红旗帮正在四处搜寻咱们。咱们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王一萍双目似剑,盯在贺衔山脸上,冷冷地问道:“你可是心里害怕?”
贺衔山笑道:“怕?我贺衔山虽然不像王兄一样,有过千载难逢的奇遇,但我还不致怕过谁来。”
王一萍心里很不自在,他心里想道:“我跟他总共只有几天的交情,为了他的事,与红旗帮结下深仇,家园被毁,四处逃奔,弄得无家可归。说什么我王一萍也没有丝毫对他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却不肯陪我跑一趟北京。”
王一萍脾气突然发作,道:“如果贺兄觉得不便,那么小弟就一个人去吧。再说红旗帮以为我们逃往江南,而我们却重回北京,岂不正好躲避?”说着,便改向北京城所在的方向奔去。
贺衔山此刻心中十分作难。想到王一萍说得不错,呆立了片刻,立即赶上前去。
当天夜晚,两人乘黑潜回王家静园。
王一萍目睹这一片自己居住了将近二十年的翠绿庭院,一夕之隔,竟已变成一片废墟,这真应了古人“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一句俗语。
贺衔山乘王一萍触景伤情之际,飞快地掠近假山。
他胆敢重新潜回北京,与其说是因为王一萍对他的一番朋友之义,不如说是可能隐藏在这片假山中的一桩重大的秘密。
这片假山,孤立在莲池中,丝毫未被大火殃及,贺衔山看后,心里暗称侥幸。
贺衔山不敢耽搁太久,同时也觉得不应在北京城内久留,匆匆离开那片假山,回到王一萍身旁。道:“一萍兄,咱们走吧!”
“哼!”习习晚风中传来一声冷哼,王一萍和贺衔山同是一惊,可是两人心中想法各自不同。
王一萍想的是:“来吧,管你是谁,反正我王一萍一身绝艺,四海之大何患无家。”但贺衔山的想法又自不同:“想不到此次北京之行,无意中发现南北双灵生死之谜。我贺衔山能否一尝天下盟主滋味,就看这一番安排了。”
树影摇曳中施施然走出四个人来,看他们步履从容,实则速度甚快,一眨眼已将两人围定。为首一个手持钢拐的阴沉老人眯着一双亮眼道:“我看两位今夜别再打算走了吧!”
王一萍早已看清,面前四人,其中两人昨晚曾经交过手,其余两人一律手持钢拐。
贺衔山匆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王一萍,轻声道:“这是小弟偶尔得来的一种独门暗器,施放时只须用内力将外壳震碎甩出即可。回头或许派得上用场。”
王一萍无暇多作考虑,伸手接过。
原先发话那人冷哼道:“老夫早已料定你们必定会暗中潜回,故意布一疑阵,你们果然上当,嗯!看来二位是不肯束手就擒的啰!”
话音未落,呼的一拐拦腰劈来。
王一萍也不多话,手臂微动,已抽出一柄长只九寸,金光夺目的短剑,照准拐头拍(编者注:此处少字一行)。
贺衔山看得眉头暗皱,心道:“他既是南灵的传人,应该知道决不能这样打法,除非——”
两人功力均深,剑拐相触,发出叮的一声巨响,贺衔山站在一旁,仿佛脑门子被尖钉扎了一下。
独孤虹心中暗吃一惊。心想自己在兵刃上占了极大便宜,但这次剑拐相触,王一萍毫未吃亏,这样说来,王一萍的功力岂不在自己之上。
独孤虹心中极不服气,毕生功力,悉聚右臂,仍是原来招式,拦腰劈去。
这一拐威势奇猛,当今之世,能硬挡这一拐的只怕已找不出几人。
贺衔山站在一旁,大为着急,不由叫道:“独孤虹膂力惊人,不可硬接。”
王一萍凝重的脸色中略带三分笑容,目视电般击至的钢拐,直待钢拐击至腰前,急退半步,手握金剑,探臂而出。
这时,站在一旁的贺衔山和端木华等三人都暗觉紧张,只因独孤虹这一拐业已施尽十成真力,王一萍外表看来神态自如,实则也是全神应敌。
剑拐相接,强弱顿判。他们怎能不关心。
王一萍金剑平伸,手腕微旋。独孤虹的钢拐已挟雷霆万钧之势飒然击至。
独孤虹猛然觉得情况似乎不妙,剑拐已然相接,一阵微微的声响过后,手中顿觉一轻。独孤虹暗中怒哼了一声,单臂运劲,剑拐回击,威势依然凌厉,横击王一萍右胁。这一招来势之快,令人骇异。王一萍毫无考虑余地,金剑疾出,又向钢拐撩去。
在王一萍认为,独孤虹已经上了一回当,决不致重蹈覆辙。
可是独孤虹的一条钢拐,像是有意向金剑硬碰。“嚓”的一声,钢拐又被截去一段,但王一萍的一柄金剑也几乎被震脱出手。
独孤虹二度被削断钢拐,非但不怒,反而显得有点高兴。他滑步欺身,竟施出一套奇奥无比的短棍棍法。
王一萍一面应敌,心中赞道:“这人武功尚在其次,单凭这一分临敌应变的急智,就非常人所能及。”
两人身法均快,眨眼间已互换了三十余招。
王一萍临敌经验不够,出招变招固然中规中矩,但总不能出神入化。金剑威势,尚未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观独孤虹,一条被削断的钢拐奇招迭出,攻势极猛。若非顾虑到王一萍掌中金剑太过犀利,许多厉害招式均未施出,威势尚不止此。
两人各尽所学,全力相拼。
端木华等三人已悄然持剑在手,冰冷的眼光直盯在贺衔山身上。
贺衔山陡然一惊,知道今晚情势险恶万分,一个失机,极可能血溅五尺,尸横北京。遂暗将真气调匀,右手玉尺,左手暗器,分别准备停当。
上官云等三人也分持剑拐,缓步向王一萍和贺衔山两人间走来。
贺衔山审视情势,觉得敌众我寡,今夜无论如何不宜恋战。但此刻想要脱身,只怕已嫌晚了一步,只得见机行事。
不多一会,上官云骤然出手,夹攻王一萍,而端木华等两支剑也向贺衔山电般攻至。
贺衔山自知绝非两人之敌,因此守多攻少,力求不败。
王一萍自恃金剑犀利,专找对方兵刃攻去。这一来可吃了大苦头,两支钢拐幻化莫测,王一萍一下也未撩着对方钢拐,肩腿及背部,却一连被打了几下重的。
王一萍咬牙承受,手中金剑电旋疾扫,游走于如山拐影之中,浴血战斗,身上已带了十几处伤痕,但他仍然咬紧牙关,全力拼搏。
阴山四煞在江湖中素以凶狠出名,这时也感到心惊胆怕。
贺衔山武功较王一萍原就低去一筹,这时情况更为不济,若不是王一萍偶尔看见贺衔山情势危急,出手相救,只怕他早已伤在阴山四煞的剑拐之下。
这时贺衔山又遇险招,王一萍金色短剑电般卷至,剑走轻灵,直向贺衔山面前的剑拐截去。
端木华和公孙剑不愿自己心爱的兵刃受损,招式立撤。贺衔山乘机缓过一口气来,左手一扬,打出一枚暗器。
独孤虹手挥钢拐,轻轻一点,只见火光迸射,随即发出一声砰然大震。
阴山四煞从未见过威力恁强的暗器,一齐飘身疾退。
王一萍一愕之后,心道:“这贺衔山人也真奇怪,身上带着这样厉害的暗器,何以早不取用?”
贺衔山扯住王一萍衣袖,轻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双足猛蹬,带着王一萍,硬往外面冲去。
阴山四煞见贺衔山竟想开溜,立又围了上来。
贺衔山从怀中又掏出一枚暗器,大声喊道:“挡我者亡!”不顾一切地往外硬冲。
若凭真才实学,贺衔山至多能和阴山四煞中武功较差的几人勉强斗个平手。此刻挡住正面的上官云和司马英,在阴山四煞中已属高手。他们一来有点惧怕王一萍掌中那支锋利的金色短剑,二来对贺衔山扣在掌中的暗器也略感顾虑。略一迟疑,贺、王两人已从他们身边疾掠而过。
独孤虹一挥钢拐,大喝道:“追啊!别放过他们!”
身子一长,早已率先追了下去。
王一萍已经拼得近乎失去了神智,这时被贺衔山拉着硬往外闯,冲出庭院,被凉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一些,心道:“这真是何苦,两个拼他四个。如果不幸失招而死,岂不误了师父交代要办的事情?”
想到此处,觉得贺衔山这人武功虽然不如自己,但江湖经验毕竟丰富。如果不是他硬拖着自己往外闯,此刻说不定已伤在对方剑招之下,也未可知。
他暗提一口真气,速度陡然增快。
贺衔山顿时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阴山四煞紧跟在数丈以外。
王一萍这时已发现阴山四煞尾随而至。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处有大片密林,林后就是大山,只要抢先奔入林中,脱身大有希望。
贺衔山和王一萍全是一般心意。两人把臂而驰,捷如鹰隼,向密林投去。
阴山四煞也发现两人的意图,心头大急,独孤虹轻功最佳,猛提真气,斜里掠去。
贺衔山眼看还有数十丈即可到达密林,遂手臂频挥,一连掷出数枚暗器。只听得轰轰连声,一片浓烟,硬将阴山四煞阻住。
阴山四煞俟轰声过后,硬从浓雾中冲过,早已不见了王、贺两人踪迹。
独孤虹气得钢牙猛挫,狠声道:“我阴山四煞跟你们两个小狗誓不两立,有种的出来跟老夫再拼几百招。”
王一萍听阴山四煞居然骂他小狗,心头大怒。心想:“谁还怕你不成?”
贺衔山拉着王一萍,直往密林深处走去,边走边道:“王兄千万别上他的当。往后有的是机会,今日之仇何愁不报?此刻纵使王兄重鼓余勇,跟独孤虹硬拼过招,但你能再斗其他三人?”
王一萍心中想道:“若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是我的敌手,可是他们钢拐互击的奇奥打法,的确难斗。”
贺衔山续道:“我知道王兄此刻心中定然觉得十分不服。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现在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有朝一日,总有机会,约他们单打独斗,一偿宿债,目前王兄家园已毁,又有红旗帮的骚扰,何不跟我南去,一览江南风光。”
王一萍听贺衔山这一番解说,方勉强抑住心头怒火,借浓密林木掩住身形,向后山绕行而去。
第六回 铁掌相拼 神鬼皆惊 金芒乍闪 生死如谜
这一天,两人来到黄山附近。
贺衔山见王一萍一路上虽然有说有笑,但神色之间,总有些抑郁。
贺衔山自己在江湖中浪荡了多年,深知江湖中的生活况味与王一萍以往所过的生活截然不同。他的郁郁寡欢,必然是因为未能忘怀昔日的一切。
正巧这一带贺衔山以前来过,知道有一处破山寺就在前面不远。该地景色秀美,而且庙中颇有几个谈吐不俗的和尚。
贺衔山心想借这山色自然之美,或许可多少冲淡一些王一萍心头的抑郁,因此领先向破山寺走去。
庙中香火颇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大殿中挤着不少顶香礼佛的人。
王一萍站在庙前,面对长谷,静静地欣赏了一阵,觉得江南山水,与莽莽平原果然不同。
贺衔山道:“一萍兄,咱们也进去求支签如何?”王一萍未置可否,贺衔山已转身向庙内走去。才一跨进大殿,贺衔山突然向后急闪。王一萍颇为惊诧,但立即想到贺衔山此种举动必非无因,也闪身让在一旁。
王一萍落后一步,并未看见大殿中情形,轻声问道:“什么事啊?”
贺衔山并不答话,拉着王一萍急忙绕到殿后,始道:“奇怪,这骚妞怎地也来了?”贺衔山南方人学说北方话,语调极怪。王一萍暗觉好笑,但却关心地问道:“你说谁来啦?”
贺衔山低头沉吟了片刻,道:“海萍,就是在北京城里艳名远播的海萍啊!我想天下不可能有这样相像的人。”
王一萍勃然变色,他时刻忘不了海萍对他的一番虚情假意,害得他家园被毁,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鬼。
贺衔山一把拉住王一萍的衣袖,道:“一萍兄请稍微忍耐一下。”
王一萍气愤道:“你放开我,对这种无情无义的婊子,非重重地惩治她一顿不可。”
贺衔山眉头微皱道:“我怀疑这人如果真是海萍,她决不可能一个人来。”
王一萍道:“管他几个人,难道你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害怕?”
贺衔山明知王一萍说的是气话,心中仍颇不高兴。
王一萍甩脱贺衔山手臂,又待向殿内走去。
贺衔山赶上拦住,道:“就算王兄要给她吃点苦头,可是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啊!”
王一萍闻言一愕,心道:“他这话说得不错。可是,如果我不教训她一顿,实觉心有不甘。”他伸手撕下一片窗纸,略一运劲,抖手打出。
贺衔山拦阻不及,拉着王一萍急向庙后避去。才一转过墙角,突然一阵轻微的衣襟带风之声,接着有人轻咦了一声。
贺衔山望着王一萍哂然一笑。王一萍心中颇为佩服贺衔山的料事如神。但却停步,轻声道:“咱们掩过去瞧瞧,究竟是什么人?”
贺衔山这人除了武功不如王一萍之外,论到江湖门径,却比王一萍高出太多。仅凭适才那一声微咦之声,已经猜出那人是谁!因此未再阻拦。
王一萍身轻似叶,飘然掩至屋角,微一探首,立已缩了回来。
贺衔山蹑足走到王一萍身旁,轻声问道:“王兄看见了谁?”
王一萍疑惑地道:“该不会是他吧!”
贺衔山一听王一萍这等说法,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不错,因而心中得意地自语道:“单凭这一点,我就有把握玩弄你于股掌之上。”
王一萍站在墙角迟疑了片刻,突又向大殿走去。
贺衔山既然已经料出陪伴着海萍的是谁,已甚放心。但他为人素来谨慎,目送王一萍前去,自己却立在原地不动。眨眼之间,王一萍已一跃而回。
“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只这眨眼工夫,海萍那贱人竟已失踪。”
贺衔山哦了一声,但立道:“王兄放心,她一定是到偏殿去了。”
王一萍道:“正偏两殿我全都看过,就是不见那贱人的影子。”
贺衔山偶一偏头,望见庙后有座数十丈高的石峰,道:“我们到那峰上去,居高临下,自可一览无遗。”
王一萍也觉得大白天里急急忙忙的满庙搜人,的确有些不妥,倒不如看准海萍隐匿之处,悄悄掩去为妙。
两人掩至庙后,一看左近无人,各展轻功,不消几个纵落,已翻上峰顶。
破山寺就在脚下,庙中情景,一览无余。
贺衔山略一探视,面带笑容地指着偏殿后面一处静园中的雨亭,道:“王兄,你可看清亭下那人是谁?”
王一萍这时早已看见亭下有一片红色衣裙,遂用询问的眼光望了贺衔山一眼。贺衔山微一点头。
王一萍身形一长,急待向峰下纵去。贺衔山急忙拦道:“反正人已找到,何必急于一时,大白天里,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一个弱女子下手。”
王一萍道:“也罢,等到今夜吧!”
那角红色衣裙在雨亭下久久未曾移动。王、贺两人隐身峰顶,视线恰巧被亭顶遮住,但两人越看越觉情形有点不对。但在这时,一个小沙弥突在静园中出现。他本来是向通往偏殿的小门走去,途中似是突然发现什么东西似的,突向雨亭折来。
小沙弥才一走过雨亭,那片红色衣裙突然移去不见,接着即听见小沙弥诧异地道:“奇怪,是哪位女施主忘在这儿的衣服?”
小沙弥语音不高,但两人早已听清,登时就是一愣。
小沙弥走下雨亭,手中拿着一条色彩鲜艳的红裙,匆匆向偏殿走去。
贺衔山心想,如果这事只是偶然发生,似乎觉得太巧。如果是她有意如此,则可证明对方早已发觉,自己的行径只怕早已落在对方眼中。
王一萍对海萍的虚情假意本已大为愤恨,这时又被戏弄了一遭,自是气上加气,他并不就此甘心,道:“走,咱们再进庙去搜搜。”
贺衔山此刻却并不反对,两人迅速翻下石峰,首先走进雨亭察看。毫无所获,遂又在庙前庙后,仔细搜寻了一遍。
贺衔山道:“我们分开来找,王兄负责右边,我负责左边,在大门口会合。”
王一萍不等贺衔山说完,早已向右边一路搜去。
破山寺规模不小,香客又多。两人耗去不少时间,将经过的地方仔细查遍,仍未发现丝毫可疑之处。
两人在庙前碰头,均感到异常懊恼。这时一个小沙弥手持一只封缄,走到两人面前,道:“请问两位施主可是姓王和姓贺么?”
王、贺两人登时一愕,王一萍伸手接过小沙弥手中的封缄。小沙弥根本未看见王一萍手臂挪动,封缄已到了他手中,觉得莫名其妙。
王一萍迫不及待地拆开封缄,只见缄内一张素白信笺上用眉笔歪歪倒倒地写着:“子时相候!”
笺上既无称谓,又不署名,直看得王一萍眉头连皱。
贺衔山挥手支走小沙弥,道:“只听这小沙弥问你我两人是否姓王姓贺,就知这信决未送错。这人送东西不署名,其意或在故弄玄虚,今夜我们依时来庙中等候,便知分晓!”
王一萍本想找那小沙弥问问送信那人的容貌,继而一想,那小沙弥也未必便记得清楚,反正也只有半天时间,又何必多此一举。
此地距客栈往返有数十里之遥,贺衔山提议便在庙中用膳,顺便可在静室中调息一番,以备夜来可能发生的大战,王一萍欣然同意。
两人用毕晚膳,来到客房,各自调息。王一萍运功既毕,贺衔山犹在用功,看看时间距离子时还早,王一萍觉得呆在房中闷坐,不如到外面去欣赏欣赏山中夜色。
他独自信步走往庙外,庙门早已紧闭,王一萍身轻似叶,自墙头一掠而过,一眼瞥见庙外那片不算太大的空地上,有人负手而立。
王一萍因为此刻距离所约时间尚早,不敢断定是否那人,正迟疑间,那人似已发觉,缓缓转过身来,道:“王兄来得真早!”
王一萍怔得一时答不上话来,原来这人正是自己苦守十年,一度交手,但却未能尽情一战的对手,威震河朔魏灵飞的传人。
向衡飞换了一件灰色长衫,与他白天装束决不相同,况且又是黑夜,是以王一萍一时没有看出。
王一萍一怔之后,随即一喜,喜的是自己连日正在发愁,不知何年何月再能和向衡飞碰头,履践师父遗言。怒的是向衡飞竟跟海萍走成一路,岂不证明海萍、向衡飞全是红旗帮的人。
向衡飞见王一萍目光闪烁不定,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但他这时已感到一种意外的喜悦。过了今夜,他不但完成了先师的遗命,同时也可交卸肩头的一副担子。
王一萍突然哼道:“也好,咱们的账今夜就一并算吧!”
向衡飞道:“那天夜里小弟依时赴约,王兄府上已被红旗帮放火烧毁,王兄人也不见了,事后在北京到处打听,均无消息,猜到王兄可能和那姓贺的远离北京了。”
王一萍心中暗道:“好啊,你倒真会撇清。”真气一凝,全神待敌。
向衡飞见王一萍全无昔日那种谦雅洒脱之态,好像对自己衔恨甚深,心中甚为不解。但他也亟欲和王一萍决一胜负,当下也未多想,遂道:“此地离庙太近,万一惊动了庙里和尚,出来察看,岂不扫兴。我已看中距此不远的一座奇峰,地僻无人,正是理想所在。”
王一萍面含盛怒,将手一摆。向衡飞早已会意,身形微晃,已向侧旁小径驰去。
两人速度均快,哪消一顿饭时,已到了一座陡峰绝顶。
王一萍俟向衡飞才一站定,招呼也不打一声,龙形一式,电光石火般扑向前去。
向衡飞“空灵步法”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轻轻一闪,就已让开。
王一萍一击不中,连击而至。双掌连发,将得自湘江一龙的一身绝学全力施为,掌势威猛绝伦,令人惊骇。
向衡飞空有一身武学,但被王一萍抢了先机,施展空灵步法,堪堪只能自保,却苦无机会还手。
王一萍一上来就将湘江一龙生平得意武学龙形九式施出。从第一招“龙形一式”开始,接着是“啸风挥雨”,“云龙现爪”,“云龙五现”,“飞云惊龙”……
一连九招,恍如长江大河,一气呵成,威力之猛,就是湘江一龙本人亲自施为,也不过如此。
向衡飞勉强支撑了九招,已被王一萍掌势所罩,幸而这时王一萍攻势微微一缓。说是一缓,实际上只是极短暂的一刹那,寻常武林人物,根本无法察觉。但向衡飞十年苦练,非比等闲,双臂一震,惊飙般回攻三招。
这三招威势看来似乎并不太强,但王一萍觉得胸前几处要穴几已在对方笼罩之下,随时有被戳中的可能。
惊骇之余,飘身连退,不敢硬接。
两人二度交手,各自施展师门绝学,全力出手。
这一次交手,情况与前一次大不相同。两人天资敏颖,尤其是向衡飞,跟阴山四煞一度交手之后,不但获得宝贵的临敌经验,并且悟出许多以前未能领悟的奇妙变化。
王一萍曾与阴山四煞两度交战,自然也有所获。
在这清平之夜,在这绝峰之顶,令武林人物悬心瞩目的“双灵大会”十年之后,再度展开。一时之间,但见劲气激荡,掌影漫天,愈斗招式愈奇,情势也愈觉惊险。
一片浮云遮住半弯新月,两人顿觉眼前一暗。但谁也没有因此疏神,反而攻得更急,唯恐一个照顾不到,为敌所乘。
就在这时,一条淡淡的身影灵猫一般窜上峰来。这人轻功不弱,行踪更异常谨慎。直到他藏入峰顶之旁的一株树影后,激斗中的两人仍然毫无所觉。
这人全神贯注,用尽目力,方始看清峰顶这一团急旋回转的劲风里,裹着两条人影。但两人偶尔施出奇招,他仍然无法看清。
掌风犹劲,晨风轻软!两人已足足斗了将近两个时辰。
王一萍已渐渐感到有点内力不继,同时所会的武功早已重复施展了好几遍。眼见向衡飞身法轻灵,毫不滞迟,不由暗暗感到着急。
自知无法胜过对方,他有心提议比试兵刃。但一想到自己存心想利用金剑无坚不摧之利,就觉得有失君子之风。就在这微一分神之际,险些被向衡飞奇招击中,吓得他不敢再胡思乱想。
一线金光从东方直射而来,天已破晓。
向衡飞清啸一声,陡地身形一变。向衡飞身法本来就快,这时更是快得连王一萍也几乎看不清楚。
王一萍知道向衡飞必是想要施展精粹绝学,全神戒备。
果然,向衡飞绕峰疾旋七匝之后,身似浮云,直向王一萍贴来。
王一萍顿时感到全身尽为对方内力所逼,手足挥动竟感到有些不太灵活。
向衡飞右臂倏伸,轻向王一萍胸前按去。这平淡无奇的一招,内中实藏有无穷变化。王一萍一时想不出破解之法,陡然间逼运十成真力,硬迎上去。
几缕金光,电射而至,天色似乎又明亮了一些。
王一萍这一掌的威力之强,武林中能硬接这一掌的可说绝无仅有。但他内心实在感到骇然,不知是否能敌得住向衡飞暗藏无限玄机的一招。
“砰。”一个身影被震得疾飞而起,直向峰下坠去,半晌犹未听到声响,敢情峰下竟是一道千仞绝谷。
峰头上有人临风木然而立,冷汗从他的鬓角缓缓流下。
第七回 萍水论交 岂容置腹 诘诡之剑 宁不断掌
一轮旭日,从东方云层后冉冉升起,淡红的金辉照射着这黄山人迹罕至的陡峰,也照射到峰顶痴然而立的年轻人。
那人穿着一袭轻薄的绸衫,双目凝视前方,他仿佛是在欣赏山中晨景,但他两眼中显而易见的茫然神色,令人看来又觉不是。
突然,与峰边古松遥遥相对的一堆崖石后发出一串嘤嘤低泣之声。
少年人陡然而惊,身形一晃,已飘然掠至崖石前面。沉声喝道:“朋友,请出来吧!”崖石后一阵衣裙曳地的窸窣声,怯生生地走出一个绝代佳人来。
少年人一见这人,大为意外,但立即冷笑道:“哈哈哈!海萍,我王一萍正要找你,想不到你却躲在这里。哦,对了,一定是向衡飞那小子自以为可以胜过我,因此故意将你藏在此地,好让你亲眼看看他的威风。可是现在却怎样啦!”
海萍面色苍白,眼中犹带惊恐之色,娇怯地从崖后走出,摇着头道:“王公子,您误会了,向衡飞他是个好人。”
王一萍仰天狂笑道:“好人,他当然是好人,要不然你怎肯跟他在一起?”
海萍闻言一怔,显然她已听出王一萍言外之意。
王一萍面色一沉,缓缓举起手臂,他知道以自己此刻所具的功力而论,只要指尖随意碰中她身上任何一处,均可使她受到重伤。他手臂已经伸出,突又自动掣回。因为他突然想到怎能向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女人下手。不过,这并非是他自动停手的原因,只因他已想到了另一种惩治对方的方法,根本用不着自己多此一举。
他望着眼前这位一度使自己为之倾倒不已的北国佳人,讥讽地道:“你的好人就在峰下,你自去找他吧!恕我无法在此多陪。”
他身形一闪,直向峰下飞驰而去。王一萍身法奇快,海萍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即已不见了王一萍的踪迹。
海萍急行了数步,悲声唤道:“王公子,请留步,听我说呀,听你的海萍说呀!”
王一萍头也不回,眨眼间已掠至峰腰。
海萍哭喊了一阵,看见王一萍愈去愈远,知道喊已无用,当下忍住哭声,伸手抹去颊边清泪,走向峰边。距离尚有一丈多远,即感到山风犹劲,有些心惊胆怕站立不住,停下脚步,带哭道:
“向公子,都怪海萍不好,硬要你与我同行,不料却害得你葬身谷底,——向公子,你安心去吧!今生今世,我发誓要找到王公子,向他解释明白。”
王一萍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去得无影无踪。
海萍遥对白云密封,深不可测的绝谷喃喃祝罢,寻路下峰。她绕着峰顶走了一遭,禁不住叫起苦来。原来这座奇峰除了有半亩大小一块平地而外,四周全是笔陡的削壁,不要说是一个弱质嬴嬴的海萍,就是轻功稍差的武林中人,也休想随意上下此峰。
直到这时,海萍方始明白何以王一萍对她明明已是恨极怒极,但却并不动手打她,反而绝然离去的原因。
半晌,海萍望着王一萍消失的方向,伤心地道:“王公子,你好狠的心!”
王一萍匆匆下峰,越过几重峰谷,回到破山寺。远远即看见贺衔山负手站在庙前。
这时贺衔山也发现了王一萍,快步迎了过来,道:“王兄一夜不归,小弟实在替你担心不已!”
这些日子,王一萍已渐渐察觉贺衔山为人城府太深,有点不太愿意跟他接近。但人家一大早就站在庙前守候,岂不足以说明人家对自己仍然十分关心?遂逊然道:“多谢贺兄关怀!”
贺衔山仔细地向王一萍打量了一番,见他所着绸衫有破洞多处,左边衣袖也几乎被完全扯断,浑身湿汗犹只半干。分明是经过一场极惨烈的搏斗。
王一萍知道贺衔山虽未出口相问,实则极想知道昨夜一战的结果,遂道:“昨夜一战,实在胜得万分侥幸!”
贺衔山对王一萍的获胜,并不感到意外,道:“以技相搏,全凭胸中一点真才实学,怎可说是侥幸?”
王一萍此刻回想起来,仍然觉得胜得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每每有种奇怪的感觉,认为摔下绝谷的不应该是向衡飞,而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王一萍不愿对此事多加解释,贺衔山知情识趣,也未再加追问。
王一萍偶一回头,瞥见贺衔山脸色阴晴不定,嘴角蠕动,欲言又止,暗暗称奇,不由问道:“贺兄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贺衔山干笑了几声,迟迟地道:“这话真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瞒王兄,小弟在江湖中浪迹多年,无意中得罪过许多朋友。昨夜突然发现惊兆,小弟已被一位极厉害的仇人暗中蹑追。这人不但武功奇高,最厉害的一点,是他极工心计,远非阴山四煞这类人物可比。”
王一萍听出贺衔山尚有言外之意,心想自己为了他,早已弄得无家可归。虽不敢说推心置腹,但总不能说对不起他,自己真心待他,他说话却吞吞吐吐尽绕弯子,因此心中略感不快,道:“贺兄有什么话?何不痛快说出!”
贺衔山果真似有难言之隐,但他思索了一阵,终于吞吞吐吐地道:“一萍兄,你我相处虽然不久,但我深知一萍兄是个血性中人,不过我这仇人不比旁人,委实难惹。小弟苦思了半夜,觉得不能再连累王兄,仍以单身趋避,始为上策。至于王兄不妨一路游山玩水,约定今年中秋,在金陵城外燕子矶头相见,不知王兄意下如何?”
王一萍有点怀疑贺衔山所说突然发现强仇追蹑一事,究竟是真是假。但他敢于确定的一点,即是贺衔山有心将他抛在一边。
王一萍见贺衔山为人如此,不觉甚为灰心,心想这样的人,早些分手也好,遂笑道:“既然贺兄如此说法,小弟敢不从命。”
贺衔山见王一萍回答得竟如此干脆,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遂从怀中掏出几片金叶道:“几片金叶,尚祈笑纳,以备旅次不时之需。”
王一萍既然认为贺衔山为人大有问题,怎肯接受所赠金叶?于是拒道:“小弟随身所携虽不丰裕,但尚无阮囊差涩之感,贺兄厚赐,心中铭记就是。”
贺衔山从王一萍语意中听出他拒意甚坚,只得将金叶收回,拱了拱手道:“那么咱们一言为定,中秋之夜,燕子矶头再见。”
王一萍打从心底冷笑数声,目送贺衔山颀长的身形渐渐消失在林木深处。
山风猛烈,拂面生寒,王一萍望着贺衔山逝去的方向,渐渐勾起无穷心事。突闻身后有人问道:“请问这位相公可有意游一趟黄山?”
王一萍扭头一看,见是一位樵夫装扮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见王一萍好似尚未听懂,遂又带笑说道:“庙里有几位相公,想游一趟黄山,让小的联络带路,已经受了五两银子。本该昨天早晨就起程的。因为有位客人突然得了急病,无法动身。适才见相公独自一人,特地过来问问。”
王一萍心想初次来到江南,确应一览江南秀丽景色,遂点头答允。
那人高高兴兴地领着王一萍来到客房。已有好几个男子和一个又干又瘦的小孩候在那里。
那些人一见樵夫,纷纷围了上来,气势汹汹地道:“喂,你这人好没道理,说妥了昨天动身的,钱收了去,人就不见了。”
樵夫指着王一萍道:“这位相公因为临时有点急事,必须多耽搁一天,诸位游山玩水,又不是赶香期,何必争这一天两天。”
这些人只是担心樵夫将钱骗去,现在人已回来,再看王一萍素服儒巾,一表人材,不像普通人物,各人都少说一句。
王一萍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不想多辩。
樵夫对山中道路摸得极熟。不消三日,已来到莲花峰下。
憨山寺筑在莲花峰腰,规模宏伟,气势不凡,那一磴一磴的石阶全是整块的青石铺成,总共约有一千九百余级。
山道两旁,每隔数百级就筑有一座小小茅棚,专供香客们歇足之用。
同行五人,每到一座茅棚,定要休息片刻,王一萍跟那带路的樵夫招呼了一声,独自朝峰顶走去。
尚未来到庙前,远远即听见一片喧沸的人声,从峰上清晰地传来。偶尔更有暴吼喝彩之声。
王一萍走完石阶,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向那闹声来处望去。只见庙前一片半亩大小的空地上,已挤满了人。后面的人,踮起脚跟,伸长颈子,全神贯注地朝人堆中间瞧着。憨山寺里反倒显得冷冷清清。
人堆中一片兵刃相触的铿锵之声过后,立又响起一片疯狂的叫好之声。接着,一个身段魁伟,步履沉稳的红脸壮汉从人丛中钻了出来,低着头,匆匆向山下奔去。
这种江湖卖解兼比武的玩意儿,王一萍在北京城里已见得多了,一见心中已经明白,怎会再挤进去看?
他独自走进憨山寺,到处闲逛。憨山寺规模虽大,但并无什么出奇之处。走到一处,见壁上题了一首诗:
恨望湖山未敢归,
故国杨柳欲依依;
万里飘篷双布履,
十年回首一僧衣。
这首诗不但意境极高,而且字也写得颇为不俗。王一萍反复诵读了几遍,方始离去。
王一萍在憨山寺里,前前后后,足足流连了一个时辰,犹未见同行的几人前来,心中暗觉诧异。这时,两个中年和尚从庙后匆匆走出。
两人走得极快,与王一萍擦身而过。王一萍听得两个和尚仿佛是说庙前来了一个怪人,可能是位风尘隐士,好几个江南武学名家,均已失招落败,看情形可能是来憨山寺寻事的。
王一萍心中一动,暗道:“哦,竟有这等事情,倒不妨去见识见识。”遂跟在两名和尚身后,齐向庙外走去。
两个和尚来到人堆后面,并肩而立,看样子并不急于想进去。
人堆中劲风飒飒,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大约斗得正急。
两个和尚侧耳倾听,十分注意。
只不过片刻工夫,人堆中发出一片疯狂叫喊,一个双眉入鬃满脸英气的中年男子,面带羞愧之色,从人堆中挤出,急急离去。
左边一个略瘦的和尚吃惊地道:“咦,这不是名震江南的银剑于右湖吗?难道连他也吃了瘪?”
另一个和尚道:“师兄,我看这老家伙来意不善,八成对我憨山寺未曾安下好心,否则,黄山大庙小庙不下几百处之多,他什么地方不好去,却偏偏看中了憨山寺,在这寺前胡闹。”
原先说话那和尚仿佛有着心事,眼帘低垂,沉吟不语。
有人发现这两个和尚,大约这两个和尚颇有名气,站在他们面前的人自动向一旁让开。
王一萍站在两个和尚身后,向前望去。只见大伙儿围着的是一个又干又瘦,双目深凹,头顶光秃的老人。他端坐在一张虎皮上,在他左边地上,放着一只重逾千斤的大铁龟,龟背上插着三柄古色斑斓的宝剑,王一萍一眼即已看出,那三柄宝剑无一不是极难一睹的珍品。
在他右边,一排站着高矮六人。
最靠近他的是一个身高八尺,铁塔也似的一个莽汉,半身赤裸,露出一身结实肌肉。两腕和项上各带着一个金圈,单凭他这副卖相,胆子小一点的人准会被吓得倒退五尺。
在这奇伟壮汉旁边的是一个面貌绝美,但神情却显得冰冷异常的少妇。
少妇之旁,却是一个鸳鸯脸的白发老乞。白发老乞旁边是一个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依次是两个男女孩童。
这七人站在一起,令人颇有不伦不类的感觉。
那男孩指着两个和尚哈哈大笑,道:“哎呀,真有趣,又来了两个秃驴。”
两个和尚听这男孩张嘴就骂人,不觉脸孔一寒。各自暗哼了一声,缓步向前走去。
旁观的人觉得这男孩长得固然逗人喜爱,武功也着实不错,但却出言无状,都不由暗暗称怪。
站在他身旁的女孩白了他一眼道:“可不许你下次再张嘴就骂人。”
那金刚也似的壮汉怔怔地望着缓步而来的两个和尚,木木地道:“小师弟,骂得好,果然是两个秃驴。”
这壮汉神情古怪,说话声音又异常刺耳,有人忍不住吃吃而笑。
两个和尚脸色更冷,一直走到老人身前不远,始将脚步停住。
那男孩距离龟背上插着的宝剑至少也有两三丈距离,但见他肩头晃处,人已到了剑旁。身法之快,令人骇异。
男孩持剑在手,随手一挥,大声喊道:“来,来,来,陪你少爷比划比划。”
男孩挥剑的姿势,看在常人眼里,认为只是随手挥划,但这两个和尚全是用剑的大行家,一见即知小孩随手一剑,居然暗含无限玄机,况且小男孩适才所露轻功,分明已具一流身手。不由大为惊异。
这两个和尚怀有问罪之意而来,这时却已不敢鲁莽从事。
干瘦老人双目微睁,露出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向两个和尚打量了几眼,道:“二位也是为我这三口神剑而来的么?”
这两个和尚同时一愕,干瘦老人哦了一声,道:“大约你们还不知道,老夫自知死期将至,特地从小寒山回到中原,一来是乘着尚有一口气在,结一结历年旧账,不论是人欠的,还是欠人的,都得结算清楚。二来也是为这三柄神剑物色主人。”
微瘦和尚道:“小僧天资鲁钝,福份浅薄,能够一睹神剑,已是无上缘分,何敢再生据有之心?再说敝寺同门一心向佛,想来断不会为这身外之物动心,施主还是迁地为良吧!”
奇伟壮汉呆呆地道:“这两个和尚唠唠叨叨地说些什么?”
男孩道:“他要咱们搬场子哩!”
奇伟壮汉双目一瞪,吼道:“胡说!谁敢说这话,我鲁直可要揍人。”
男孩挥动长剑向那两个和尚说道:“老实告诉你,要我们搬场子不难,你可得拿点真功夫出来让人瞧瞧,空口说白话,咱们可不怕人唬!”
男孩说得神气活现,干瘦老人听得不住点头。两个和尚却再也按捺不住。
微瘦的和尚法号无碍,是憨山寺中二代弟子中第一高手,这时被这小孩一再讥骂,已是忍无可忍,不由怒道:“无知小狗,不给你点颜色瞧瞧,谅你也不知天高地厚。”
男孩一听,气呼呼地道:“好,你敢骂人,看剑!”
单臂挥处,一柄寒光阴森的长剑,已闪电般递到无碍和尚胸前。王一萍微吃一惊,暗中赞道:“好快的剑法。”
无碍一凝神,闪身避开。
男孩一击不中,接着又是“刷,刷”两剑。这两剑攻得又急又猛,寻常武林人物极难练到此种地步。
无碍和尚心中暗道:“怪不得你说话狂妄得厉害,原来还真有两手。”
随即大声喝道:“小僧已礼让三招,现在可要得罪了。”
男孩好似根本未将这和尚看在眼中,鄙夷地道:“有本事你就往外抖吧,谁还怕你不成?”
说话之间,一连又攻出六剑。
旁观的人早已看得眼花缭乱。王一萍却愈看愈奇,如非亲眼目睹,他真有点不敢相信,凭他这么点年纪,居然能将剑法练到这种地步。
无碍僧袍连拂,勉强将男孩攻出的剑化解开去。左手向僧袍中一探,抽出一柄短剑。
男孩一见,眼睛顿时一亮,笑道:“咦,原来你也带的有剑,留神啰,我可要施杀招了。”
无碍见了男孩施出的九剑,心中暗感骇然,本来他想单凭一双肉掌,两截铁袖,教训这男孩一顿。这时非但抽出那柄近年来已绝少启用的短剑,并且全神贯注,将小孩看成平生仅有的劲敌。
小孩剑法一变,欺身直上。
无碍决心施展师门剑法,用了八成真力,与那小孩战在一起。
那男孩身法愈快,剑招愈奇,而且招招辛辣,剑尖所指全是无碍的要穴。
无碍身法也异常灵妙。所施剑法,气势恢宏,看在行家眼里,立知他这套剑法决非等闲。
这是王一萍眼中看来如此。在四周观众看来,但见一片旋风,两条人影,回旋疾舞,斗到急处,连那人影也变得极淡极淡。
最奇的是两人斗得恁急,长短两剑竟一次也未激撞过。
蓦地里——
场中两人身影骤停,无碍和尚剑尖直指男孩前胸,右手两指钢箍一般,夹住男孩长剑。
男孩羞得满脸通红,紧握着长剑不肯撒手。
王一萍始终注视着场中两人,却未看清无碍和尚施的是什么招式,就将男孩制服。
无碍和尚松开两指,撤回短剑,寒着脸道:“俗语说得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施主剑法精妙,小僧虽然承认,心中也着实佩服。希望小施主以后口头积德,不要欺人太甚!”
男孩随手将剑扔在地上,跑到干瘦老人面前,不依地道:“师父,你骗人,你说黄山没有人打得过我,这会儿却跑出个凶狠狠的野和尚来。”
干瘦老人睁开一双死鱼眼,阴阳怪气地道:“谁说他打败了你,不是你自己认败服输的么?”
男孩奇道:“我剑也被他夹住,人也被他制住,不是明明败了么,怎么说是自己认败哩?”
干瘦老人大不同意地摇着头道:“如果你跟他再打下去,焉知就真打不过他,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败中求胜的话么?”
旁观的人都觉得这干瘦老头讲话全无道理。可是王一萍却恍恍惚惚地听出他话中实在另含深意。
无碍已收妥短剑,见这师徒七人并无离去之意,正想上前逼问。那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早已捡起扔在地上的长剑,耀武扬威地道:“来,来,来,大光头,我师弟不行,还有我咧!”
无碍从那女孩拾剑挥剑的手法,看出女孩的身手决不在男孩之下,想起适才斗那男孩,若不是施出本门秘学七巧玲珑手法,胜负之数,果真难说。
听这小女孩说话神态,分明武功犹在男孩之上。胜她自问还有把握,但其余那五人,看样子一个比一个难斗。尤其是坐在虎皮上的那干瘦老人。
小女孩见无碍沉吟不语,也不出手,就撇着嘴道:“你可是不敢跟本姑娘过招?”
无碍和尚心想:反正事情已经惹上了,纵有天大麻烦,此刻也万无退缩之理。因此重新抽出短剑,凝神而立。
女孩也是满脸肃穆,目光盯在无碍和尚身上,并不急于出手。
双方对峙了片刻,小女孩玉臂疾震,剑化寒光,直向无碍和尚攻去。
女孩所施剑法跟那男孩完全相同,只是身法更见灵活,因而剑势也令人觉得更为飘忽难测。
王一萍看了半天,觉得那女孩仍无取胜之道。果然,两人堪堪斗到三十多招,无碍和尚又用制服那男孩的同一手法,将这小女孩制住。
小女孩挣了两下,未将长剑挣脱,小嘴一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无碍和尚不由一愕,二指微松,并将指向小女孩胸前的短剑撤回。
小女孩猛一翻肘,一柄长剑,灵蛇也似,闪电般直刺无碍和尚。
无碍和尚惊叱一声,气运五指,疾向长剑抓去。
无碍和尚真实功力较女孩高出不多,但他那几招快捷绝伦的七巧玲珑手法,确是武林罕见的绝学,那女孩剑尖递至无碍和尚胸前不足三寸,已被无碍和尚铁掌抓住。
小女孩扭转剑刃,往外猛撤,脸上泪痕犹湿,却已破涕为笑道:“大光头,这下你可上当了。”
掌剑相触,无碍猛觉掌心一凉,心知不妙,忙不迭松开手掌,飘身疾退。
小女孩见无碍和尚吃了苦头,笑得更为得意。
场边诸人也未想到小女孩竟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败中取胜,暗暗佩服她的机智,也为无碍和尚之败摇头不已。
干瘦老人端坐虎皮上,不以为然地道:“小小聪明,终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比起你那没有出息的师弟来,总算高明一些。”
小女孩听出她师父话中并无夸奖她的意思,气鼓鼓地走回原先站的地方,一语不发。
无碍手掌几乎全断,这时已自点穴道,止住疼痛;另一个和尚,法号无垢,是无碍和尚的师弟,满怀愤恨,挺身上前想为师兄报这一剑之仇,却被无碍阻住。
干瘦老人道:“咱们走吧,晚上再找他们算账。”
此言一出,大家才知道这师徒一行七人并非寻常江湖卖艺之人,而是存心找憨山寺寻事而来。这些人热闹固然想看,可也真怕事情。只不过片刻工夫,早已走去一多半,剩下的人眼见没有什么热闹好瞧,也都纷纷散去。
王一萍一行数人当天晚上就借宿在憨山寺中。
初更才过,王一萍调息既毕,轻轻走到窗前,倾耳一听,庙中一片岑寂,毫无动静。王一萍江湖经验尚差,不知根据眼前种种迹象,推测可能发生些什么事情。其实,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正是风雨将至的前兆。
他此刻根本不知道那干瘦老人是谁,同时也不知道他和憨山寺究竟有什么仇恨。不过他可以确定这干瘦老人是个武功极高的人,而且他今夜必定会到憨山寺来。
王一萍知道武林中人如在夜间行事,多半是在二更前后,因此他决心等到三更。
山风犹劲,掠窗而过。寺外的松涛,也随着山风一阵阵送来。
王一萍人在室内,但室外情景,如在目前。仅只顿饭光景,即已听到一溜微风,从寺外直掠而入。王一萍微一点头,暗道:“是了,一定是他们来了。”
第八回 尚有私情 干君何事 略舒群愤 口角春风
王一萍托开后窗,轻轻跃出,尚未举步,猛听得身后有人轻道:“施主留步,请听小僧一言。”
王一萍大吃一惊,因为他适才已经细心察听过,知道附近并无人在,忽地此刻却钻出个人来。扭头一看,原来就是白天被小女孩使诈伤了一剑的无碍和尚。
无碍和尚见王一萍脸上微露惊诧之意,遂向房内指了指道:“请施主回房说话。”
王一萍一想,既然已经被人家发觉,硬要不顾而去,于理似有不合,因此决定先听无碍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单足一点,跃回房中。
无碍和尚肩头晃动,也跟着跃了进来。
王一萍并不掌灯,借着微弱夜色,看见无碍和尚一脸肃穆,遂道:“敢问大师有何事见告?”
无碍和尚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小僧早就看出施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敝寺今天发生的事情,施主也早已看在眼里。敢问施主适才逾窗而出,可是想去后殿中一看究竟?”
王一萍爽快道:“不错,除非大师将其中真情见告,使在下确知不便前去。”
王一萍这一要求实在有点过分,无碍和尚闭目思索了一阵,也爽快地道:“说来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小僧年仅九岁。记得那天山中正值狂风暴雨,从庙外跌跌撞撞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身上受了极重内伤,双臂折断,两腿伤得极重,有几刀已伤及腿骨。这人纵使能够治好,也将落个终生残废。
那人进庙之后,立即向师父索取敝寺秘制的万年续断。万年续断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的救伤圣品,确有化腐生肌之功。
这人一开口就索取本寺视为至宝的万年继断,师父认定这人虽然身份不明,但也决不是等闲人物;不过因为本寺以前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一件事情。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武林健者,深夜带伤偷入本寺,要走一颗万年续断。事后才知这人竟是被称为五毒之一的毒儒钱守孔。
赠药之意原在救人,但毒儒钱守孔伤好之后,埋头苦练绝技,二度出山,血洗仇门,造下无穷杀孽。追根究底,不得不归咎于赠药之时,未曾问情对方身份之故。
因此,第二次遇见有人前来索药,师父坚持着要对方先说出身份来历,以及受伤经过。那人不知如何,非但不肯说出真实姓名,而且极为恼怒,以致愤然离去。临去之前,曾经扬言,他年重回憨山寺,定要憨山寺全体僧众忍受他索药不成而遭受的同样痛苦。
师父曾答应他,如果他能活着回来,一定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人离去之后,师父觉得他如果是个正人君子,何以不敢说出真实来历,因此也未记在心上。
想不到事隔多年,这人非但仍然健在,而且将本身武功,练得几近化境。而这人就是施主白天所见,坐在虎皮上的干瘦老人。”
无碍和尚将这段往事讲完,接着又道:“当时小僧也觉得师父见死不救,无论如何,总与佛家慈悲为怀的宗旨稍有不合。师父大约也看出同门中有人私下暗感不满,当天夜晚,召集了全寺僧众宣布了一项绝大的秘密,小僧才知道师父的一番苦心。”
王一萍问道:“是什么秘密?”
无碍和尚道:“这事与施主决不相干,而且也不便向外泄露。”
王一萍知道再问也是无用,遂改问道:“那么这人因为贵寺拒绝赠药,究竟遭受了何种痛苦?他今宵来到贵寺,提出了什么要求?”
无碍和尚道:“这个连小僧也不知道。”
王一萍想了想,道:“如果这人提出过分无理的要求,贵寺是否会答应?”
无碍和尚道:“这事需由师父决定,小僧无可奉告。”
王一萍想要知道的不仅是干瘦老人与憨山寺结怨的经过,也是今夜将发生的事情。无碍和尚的一番追叙,仅满足了一半;但无碍和尚不愿多说,而且显有阻止王一萍前去之意。
无碍和尚如此,反使王一萍更觉得非去见识一次不可。
无碍和尚两目如炬,王一萍心意才动,无碍和尚早已看出,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左手中食两指疾探王一萍睡穴,沉声道:“施主就在房中憩卧一宿吧!”
无碍和尚看出王一萍身怀武功,可是并不知道对方深浅如何。无碍和尚出手快捷。差一点的人真还不易躲过。王一萍手肘一斜,撞开无碍和尚点来的两指,闪电般点中无碍和尚软穴。
无碍和尚四肢瘫软,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王一萍微微一笑过后,翻窗而出,无法阻止,心中极为着急。
王一萍一连越过几重屋宇,来到后殿。遥遥即可看见殿中灯火通明,白天所见的干瘦老人早已盘膝坐在那张虎皮上。
在他旁边,搁着一张病榻,病榻上坐着一个满脸病容,羸弱至极的老僧。
在干瘦老人前面七尺之处,搁着那只重逾千斤的大铁龟,龟背上仍然插着三支宝剑。
这时,那塾师装扮的男子坐在一张太师椅中,闭着眼,一颗毛发蓬松的大脑袋晃个不停,突然双目一睁,大声向站在他面前的一个老僧问道:“如果我向你连攻三招,第一招是’惊燕掠波‘,第二招是’回风拂柳‘,第三招是’化雨春风‘,你用什么招式化解?”
灰袍老僧眼中现出茫然神色,显然他是不知破解之法。
王一萍这十年来虽将湘江一龙龙灵飞传授给他的各种秘学练得出神入化之外,对于其他门派的武学却毫无所知。他曾经和向衡飞及阴山四煞分别交手过两次,他只知一味施展本门武学迎敌,却不知道对方所用的是什么招式。
此刻,如果塾师装扮的中年男人,不是嘴中说出,而是亲身施为,也许他能凭借多年来朝夕勤练不辍的精深功夫体会出破解之法。但是现在他却跟那灰袍老僧同样地感到茫然。
灰袍老僧是憨山寺中武学造诣最高的一人,如果连灰衣老僧也无法回答对方的诘难,不但憨山寺声誉扫地,而且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衰病老僧端坐在病榻之上,两眼轻闭,状似入定。那灰衣老僧却在这片刻之间,满头大汗。
干瘦老人见状,冷笑一声。
衰病老僧缓缓睁开眼睛,镇静地望了汗出如浆的灰衣老僧一眼,宽慰地道:“师兄,这三招是小寒山离垢老人最得意的三招绝学,自然不是轻易化解得开的。”
灰衣老僧苦思了半天,满面羞惭,抹去额上汗珠,缓缓退下。
(编者注:此处少一句话。)
干瘦老人脸上毫无表情,语音极冷,但从他那极冷的语声中,仍然可以听出他内心的激愤。
衰病老僧身体向前微微倾侧了一下,问道:“这么说,你是决意如此了!”
干瘦老人闻言一震,仿佛甚为激动,半晌,始悠然望着殿外,喃喃地道:“记得你昔日拒绝了我时,我在绝望之余,仍然抱着万一之想地问了你一句,正是你如今问我的这句话,一字不差,你总该记得你当时是怎么答复我的?”
衰病老僧呆了半晌,微叹道:“老衲自然记得。”
干瘦老人脸色一沉,截然道:“那么你们还捱个什么劲,老夫不为已甚,你们各人且自断一臂。”
衰病老僧闻言,自动将僧衣解开,露出一条瘦削的右臂。拥立在后殿上的数十僧众也纷纷依照而行。
干瘦老人脸上闪过一丝诡笑,谁也无法从他的笑容中,测知他此刻内心之中感觉究竟如何。
衰病老僧从怀中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戒刀,极快地向自己右臂划去。一条右臂登时断落,他神色自若,将戒刀掷向距他最近的另一老僧,那老僧接过戒刀,也毫不迟疑地向自己右臂挥去。
刹那间,殿上已有五六个和尚用那柄戒刀自断手臂。
王一萍躲在暗处,不禁看得心惊肉跳。
他不知道这些和尚何以甘愿如此,难过是因为那干瘦老人和他带来的六个徒弟一个个身怀绝技,使这些和尚完全失去抗拒的勇气?抑是那柄戒刀代表着无上权威,衰病老僧自断手臂在先,这些和尚即不得不学样于后?
王一萍对武林中事所知太少。不过他却知道一点,大凡别人的私事,最忌讳的是第三者的干预。
可是此刻,王一萍抑不住内心的强烈冲动,他觉得眼前的情景太过惨烈,同时也深深佩服这殿中的数十名和尚。
他几度想从暗处现身,终于勉强忍住。数十名和尚已在极短的时间内,各自断去一臂。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眯着一双细眼,向散落在地上的断臂略一打量,扳动手指一算,尖声嚷道:“不对,不对,还短出一只!”
干瘦老人双目一翻,冷冷地望着衰弱老僧。老僧体质本弱,断臂之后,也未设法止血。这时面色更见苍白,人坐在病榻之上,也显得有点摇摇欲坠,但他脸上神色依然:“不错,是我派无碍去到前面客房照顾一位施主,你尽可放心,无碍决不会吝惜他的一条胳膊。再说老衲决不容他自全躯壳,失信施主而毁去憨山寺的信誉。”
干瘦老人微一颔首,道:“好,我相信你就是。”
塾师装扮的男子在一旁道:“师父,俗语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何况咱们跟这些和尚还有过一桩宿怨。咱们可不是怕他抵赖,相信他们也不敢抵赖,可是在我这本流水账上,总应该有个交代。师父,您老人家说对是不对?”
干瘦老人道:“该怎么样你瞧着办吧!”
塾师装扮的男子提起朱笔,在他的账本上写着:“憨山寺共欠人臂三十六条,实收三十五,尚欠一条。”
干瘦老人见那塾师装扮的男子掷下羊毫,手臂一挥,道:“咱们走!”
雄伟巨汉随手拎起千斤铁龟,美貌少妇和白发老丐抬起虎皮软轿,齐向殿外纵去。
王一萍心道:“看来他跟憨山寺的事情暂时已了,我何不暗中跟去。”王一萍轻功极佳,又是黑夜,缀在十丈开外,居然并未被人发觉。
一个时辰之后——
王一萍从寺外掠入,回到自己房中,一眼即已看到清床上的无碍和尚业已失踪,不由大为焦急。
他焦急的不是无碍和尚的失踪,因为他想到无碍和尚一定是被他们自己人发现救去,焦急的是无碍和尚的那条手臂。截至目前为止,无碍和尚是憨山寺中唯一保有双臂的人。
他在室内略一停留,立即穿窗而出,直向后殿掠去。
憨山寺的和尚仍然聚集在后殿上。各人已在断臂上敷药包扎,有那抵受不住的,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无碍和尚被平放在衰病老僧的病榻前面。有二名老僧正在为他推拿,看情形是想替他解开穴道。
王一萍施的是湘江一龙龙灵飞亲传的独门点穴法。两位老僧施用普通解穴手法,自然解不开。
王一萍双目向无碍和尚身上一扫,见他双臂仍在,顿时感到一丝安慰,他决心要保住无碍和尚的这条胳膊。遂飘身下地,缓步向殿内走去。
靠近殿门的和尚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急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位丰姿俊逸,气宇不凡的少年公子正向殿内走来。
他们并不是因为不明这少年公子来意,而是寺中正遭遇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变,不容外人擅入,因此,挺身挡住他的去路。
王一萍此来全是一番好意,但他从挡住去路的几名和尚眼中看出明显的敌意,心中暗感不悦。两臂一分,硬从两个和尚中间挤身而过。
王一萍只用了三成真力,两名和尚竟一连几个踉跄,退至二丈开外。
其实憨山寺的和尚并非真的如此差劲,只因王一萍此举大出他们的意料,一时未曾防备。二来也是因为断臂之后,失血颇多,功力又打了一个折扣。
站在附近的和尚见状,只当王一萍是有心寻事而来,齐声怒叱,将王一萍团团围定。
王一萍心想,自己跟这些和尚毫无怨尤,而且出家人似也不应该对人如此。他们如此对待自己,其中必有原因。正想先问明白,那衰病老僧已遥遥喝道:“你等休得无理,让这位施主进来。”
这病僧又老又弱,但他的话却似有着无上权威,谁也不敢稍违。病僧一语才罢,拦路的和尚已纷纷向两旁退开。
王一萍步履从容,缓步来到病僧榻前。
病僧在榻上微一欠身道:“恕老衲重病在身,不便下榻相迎。施主深夜光临,决非无因,不知可否将来意见告?”
王一萍见这病僧端坐病榻之上,自然现出一股庄严气象,令人肃然起敬。遂也肃容道:“王一萍此来并无恶意。”
王一萍说完,走到无碍和尚身旁,在他肩井、章台、天门等三穴,分别轻点了一下,即将无碍和尚受制的穴道解开。
无碍和尚挺身而起,冷冷地怒视了王一萍一眼,然后闪电一般向立在他身边不远,手持戒刀的和尚冲去。
无碍和尚身法甚快,一下就将戒刀抢在手中。那执刀的和尚起初略略感到有点惊愕,随即领会到是怎么回事情,不禁凄然笑道:“师兄,你尽可从从容容地来拿这柄戒刀,你以为我还会阻止你么?”
无碍和尚在他穴道被解开的一刹那,就已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几位老僧都已少去半截右臂,僧袍上尽是斑斑血迹,这时目光扫过全殿僧众,方始发现不但所有和尚全都少去一条臂膀,就连坐在病榻上的衰病老僧也不例外。他持刀的手臂不由微微颤抖了几下,惨然一笑。
王一萍道:“这位大师可否俟在下将话说完之后,再决定是否自断右臂?”
衰病老僧道:“无碍暂且听这位施主说完。”
王一萍道:“我已知道贵寺自愿断去右臂,一来是因昔年曾许下的诺言,二来也是因为无法破解对方所说招式。”
衰病老僧道:“不错!”
王一萍道:“如果我有破解之策,又当如何?”
衰病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大约还不知道这人乃是昔年名震寰宇的神剑无敌崔仲宇,武林中公认他剑法举世无双。”
王一萍听衰病老僧将崔仲宇夸捧得这样厉害,心中颇不服气,说道:“难道他比——”
他本是想说“他比湘江一龙又当如何?”但他突然想到在自己尚未在武林闯出名头之前,还是以不揭露自己的师承身份为妙,因此将下面的话顿住。
衰病老僧目光犀利,从王一萍特异的点穴手法,知道眼前这位少年人所说之人必是与他极有渊源,而武功又极高的人。谁知王一萍话只说到一半,就已停止。
王一萍极快地思索了一遍,在他所知悉的武林人物中,他觉得武功最高的是被他莫名其妙地一掌震下绝谷的向衡飞,但他想到向衡飞年纪与自己相若,武林中决不会有多大名望,说出来衰病老僧也未必知道,何况向衡飞此时早已丧身绝谷,何必再提到他。
他随即想到两番狠斗的阴山四煞,遂道:“他比阴山四煞又当如何?”
衰病老僧脸色倏变,他决未想到王一萍一脸正气,却跟阴山四煞这种黑白两道,人见人厌的人物有着渊源。但他立即恢复平静道:“不错,阴山四煞中排行单数的两位全都使剑。不过他们专擅的是联手合斗的剑阵,若论本身的造诣,只怕仍难与神剑无敌崔仲宇相提并论。”
衰病老僧拿不定王一萍与阴山四煞的关系究竟如何,故意如此说法,他想看看王一萍听后的反应。
王一萍因与阴山四煞有毁家之恨,现听衰病老僧话中显有抑低阴山四煞之意,心中暗觉高兴。
衰病老僧看了王一萍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神情登时感到莫名其妙。他想了半天,觉得这少年人身份来历实在可疑。
王一萍上前两步,对衰病老僧道:“恕小可再斗胆借问一声,何以贵寺上下,均愿自行断去一臂,而毫无畏缩之意?”
无碍和尚之前根本未曾看清王一萍施的是什么身法,即已被人制住。他心中明白,王一萍的武功实较他高出甚多。他虽说是出家人,脸上仍然觉得有点挂不住。因此争道:“这是敝寺私事,何劳施主过问?”
病僧眯着双目,缓声说道:“无碍休得无礼,这位施主全是一番好意。老衲业已看出施主年纪虽轻,但一身武学不俗。不过……不过……无碍适才说得不错,这事与施主毫无关系,何必定要趟这趟浑水作甚?”
王一萍听这老僧话虽如此说法,但语意之间,并无坚拒之意。王一萍决心要干预这件事情,遂道:“老禅师请勿误会,并非王一萍定要干预旁人的私事,而是觉得干瘦老头此举实在太过。我已知道禅师们所以甘愿忍受自断臂膀之痛,完全是因为无法破解他这自以为神妙无比的三招,同时昔年也曾答应过他,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决定答应他所提出的任何要求。”
衰病老僧并不追究王一萍如何知道这桩并无外人知道的往事。只点点头道:“不错,确有其事。而且妙尘已实践了昔年的诺言,施主不信可以察看。”
王一萍这时才知衰病老僧法号妙尘,道:“事情发生时,我在殿外偷看。”
妙尘老禅师微微一愕,但他立即想到,既然无碍被他点住穴道,他在外面偷觑,这事自不奇怪。不过他觉得神剑无敌那样的人物,竟也未曾发现殿外隐得有人,更可见出王一萍武功之高。
王一萍首先环顾拥立殿上的僧众,道:“老禅师当然已知在下此行来意?”
妙尘会意地向殿上僧众道:“你等且先下去,自行裹治臂伤。大师兄和无碍留下。”
殿上僧众肃容而退,仅留下那灰袍老僧和无碍和尚。
妙尘见众人尽皆离去,道:“施主自问确有把握破得了神剑无敌的三招?”
王一萍未曾料到妙尘竟会单刀直入,不觉微愣。
平心而论,王一萍此刻不但毫无破解这三招之策,甚至连中年塾师所说的是怎样的招式也不明白。
可是王一萍瞥见妙尘在前后不过眨眼之间,神情显然大为转变的情形之下,不容他多作考虑,立道:“由云龙三现急转为龙飞九天,正好可破神剑无敌的三个招式。”
无碍和尚唤道:“师父——”
他仅仅说出两字,妙尘已用目光将他止住。凝重地道:“这事关系重大,老衲须慎重考虑。”
无碍嘴角蠕动,似是想将话说完,妙尘已双目紧闭,静心沉思。
灰心老僧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向殿角走去。
妙尘思索了一盏茶时间,倏地睁开双目,道:“无碍,这位施主适才所说的招式你记清了没有?”
无碍和尚微觉惊异地道:“师父的意思是要弟子——”
妙尘点着头道:“无碍,你要明白!老衲要你这样做,其意并非为你保存一条手臂,而是……而是……”
灰衣老僧突然从殿角走回,大声道:“启禀掌门,老衲觉得这事还未到公诸于世的时候,掌门但可强命无碍如何去做,而不必向他解释。”
妙尘想了一下道:“也好,其中因缘牵连极多,一时也说不明白。无碍,你送这位施主回去。无论是神剑无敌亲自前来,或是差人前来,你就照施主适才所说的话回覆便了。”
王一萍自信龙形九式天下无敌,心中充满自信,随着无碍和尚离去。
第九回 君临大地 矫若游龙 无视人天 稳如泰岱
次日一早,憨山寺尚自浸沉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雾之下,那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就到了憨山寺前,将两扇又重又厚的寺门敲得震天价响。
应值的和尚打开寺门,见那女孩一大早就来胡闹,面含薄怒板着脸道:“女施主,咱们憨山寺上上下下,每人都已断去一条胳膊,你们难道还觉得不够么?又来胡闹些什么?”
小女孩眼睛向上一翻,撇着嘴道:“你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姑娘若是不高兴,你用八人大轿抬还抬我不来呢!老实告诉你,我是讨账来的。”
两人高声对答,早已惊动了庙里准备早课的和尚,他们齐向寺门走来,无碍和尚也夹在众人中间跟着走来。这时站在人后问道:“讨账?敝寺还欠你什么?”
小女孩奇道:“咦,不是还少一条人臂么?你们明明知道,故意装蒜。别以为我只一个人来,好欺侮,哼,告诉你们,趁早别打错了主意。”
无碍和尚自人后挤身而出,指着自己的一条右臂,道:“请问姑娘可是专为出家人这条膀子而来的么?”
小女孩微一颔首,道:“不错。”
这时王一萍也已悄然来到众人身后,只见无碍和尚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条臂膀,看那情形分明是有意割下自己的右臂。
王一萍心中奇道:“不是昨晚已经谈妥了的么?难道他又改变主意?”
无碍和尚伸出右臂之后,冷冷地望了小女孩一眼,道:“女施主既然是奉师命而来,请问令师尚有其他的吩咐没有?”
小女孩略一思索,道:“对啊!不是你这一问,我差点给忘了,师父说过,如果你能破得了师兄所说的三招,不但不要你这条右臂,而且——不过,这些话说了也等于白说,相信你们憨山寺里的臭和尚,一辈子也甭想破得了师父精妙绝伦的三招。”
无碍和尚面上毫无表情,也不开口。王一萍心中有点着急,不知无碍和尚究竟肯不肯说。
无碍和尚道:“出家人七情六欲尚抛弃得了,何况是一条百无一用的手臂?不过你要说令师兄所说的三招,天下无人能破,这也未必。”
小女孩惊诧地道:“这么说来,你大约是破得了的啰。我看这话靠不住吧!要不然,当着我师父之面,你为什么不讲?”
无碍和尚本想向她解说,当时自己并不在场。不过继而一想,事已如此,何必再多费口舌。遂道:“你适才所讲的话是真的么?”
小女孩道:“师父说过,你们若能想得出破解之法,不但不要你的手臂,并且还答应负责替他们把已经割下来的手臂再接上去。”
无碍和尚一时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他心中原来打定了主意,昨夜虽然曾经面聆掌门令谕,但全寺僧众都已断去了一条手臂,他既然身为憨山寺弟子,自然不应例外。
但此刻听这小女孩一说,又使他心意活动开来。他倒不是为保全自己的的一条臂膀,而是为全寺同门重续断臂的一线之机。经过片刻考虑,遂迟迟问道:“小施主这话靠得住吗?断下的手臂也能重接上去?”
小女孩怫然不悦道:“当然,这在旁人看来,自然认为不可能,可是在我师父眼中,普天之下,可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无碍和尚缅怀往事,想起崔仲宇当年离开憨山寺的时候,谁都认为他万无生理;不料时隔多年,崔仲宇非但仍在人世,而且武功一道,似较昔年大有进境。焉知小女孩所说重续断臂之事不可能?遂道:“好吧,你回去跟令师兄说,由一招’神龙三现‘急变而为’龙飞九天‘,能否破得了他那三招?”
小女孩似乎不大相信,道:“先是神龙三现,再化为龙飞九天,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招式,你该不是胡诌的吧!”
王一萍心中暗觉高兴,忖道:“不要说你,就是遍询武林人物,只怕知道的也不多吧!”
无碍和尚本是打定主意不想说的,可是只因为那小女孩露了一句话出来,竟说举寺同门已经断下的手臂竟有重续的可能,考虑再三,始决定仍照昨夜掌门的意思去做。
王一萍心中暗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无碍和尚肯说,至少他的这条手臂是可以保存下来,至于憨山寺里那些已经断了手臂的和尚,是否真能如小女孩所说,有重续的可能?那是另外一回事。
小女孩低声念道:“神龙三现,龙飞九天。神龙三现,龙飞九天。”
念完之后,猛一扬首,向无碍和尚道:“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师父。”身形一晃,已向峰侧急纵而去。
当——当——
憨山钟楼传出一阵沉郁深重,急缓有致的晨钟,憨山寺的和尚听见这阵钟声,转身一齐向大殿走去。不过,他们彼此似都明白对方心意。
可是每天清晨的早课,是憨山寺最重要的功课,钟声既响谁也不敢在寺门上停留。大门上仅剩下王一萍和无碍和尚两人。
小女孩去了很久,仍未回转。
王一萍清楚地记得,师父在临终之前,曾经一再提起“龙形九式”,王一萍当然明白龙灵飞的意思。
小女孩迟迟不见回转,王一萍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崔仲宇根本没有听说过“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这招式,正在苦苦思索。另一种可能是崔仲宇知道这两招,同时也知道这两招正好可以破解他那自认为天下无敌的三招,因为无法履行为憨山寺里僧众重续断臂的诺言,已经离开黄山。
无碍和尚可不像王一萍这样自信,他虽然照王一萍的意思说了,可是他真不敢相信,这从未听说过的两招,竟会破得了神剑无敌精奥无比的三招。
王一萍和无碍和尚并肩站在庙门口,直直地向小女孩逝去的方向望着。
足足有半个时辰,始见峰侧林际闪出一伙人来。
为首一人正是那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长衫飘摆,迈开方步,直向庙门走来。
王一萍见他神色凝重,觉得自己适才的两种猜测可能全都不对。
无碍和尚打个问讯道:“施主别来无恙?”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一直走到两人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拜帖,无碍和尚伸手接过。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道:“无敌神剑崔仲宇特来拜见湘江一龙龙灵飞前辈。命门下弟子韩江前来先行禀告。”
无碍和尚大为惊奇地道:“拜见南灵龙老前辈。”
韩江态度显得异常恭谨地道:“正是!”
无碍和尚还待要问,崔仲宇已坐着一顶虎皮软轿,来到憨山寺前。
王一萍见崔仲宇换了一件全新长衫,神情也显得十分兴奋。心中暗道:“看来这崔仲宇,果然知道’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是恩师生平认为最得意的龙形九式。他大概认为师父在憨山寺中,特地换了衣服,前来相见,却不知——”想到湘江一龙早在十年之前就撒手人寰,不禁暗暗伤感。
无碍和尚满怀疑惑地向王一萍打量了一眼,转身在前引路。
妙尘似乎知道神剑无敌必会前来,早已在后殿相候。
崔仲宇人在殿外,目光已扫过后殿,发现并无自己想见之人!眨眼之间,人已进了后殿。
妙尘向崔仲宇脸上略一打量,缓道:“崔大侠大概还没有想到,区区憨山寺中,居然还有人知道破解尊驾的招式?”
妙尘话说得极为含混,崔仲宇冷笑道:“妙尘,你可知道’云龙三现‘和’龙飞九天‘是湘江一龙龙灵飞的不传秘学,决不是你们憨山寺的本门武功。”
妙尘一听见龙灵飞之名,吃了一惊,但立即说道:“可是崔大侠事先并未声明非用憨山寺的武功不可。”
崔仲宇道:“妙尘,你放心,我崔仲宇尚不至于说了不算。欠我的一条手臂我不打算再要啦,可是这重续断臂的事情我也不管,你们寺里珍藏的万年断续,正好派派用场。”
崔仲宇一顿之后,续道:“现在请你为我引见南灵龙大侠。”
妙尘在崔仲宇适才提到“龙形九式”的时候,就已感到万分惊奇。这时听崔仲宇说要代为引见湘江一龙,不由奇道:“崔大侠的意思是说要老衲为你引见南北双灵中的南灵龙灵飞?”
崔仲宇眉头微皱,道:“难道你不愿意?”
妙尘指着站在一旁的王一萍道:“老衲僻居黄山,行将就木,怎会知道龙大侠云踪所在?崔大侠若想会见湘江一龙,还得问问这位王施主。”
崔仲宇一直未曾注意过王一萍,这时向他仔细一打量,方始看出他英华内蕴,卓逸不群,分明内功已有极深造诣。既然妙尘说想要会见湘江一龙龙灵飞必须问他,不啻说明王一萍与湘江一龙龙灵飞极有渊源,遂道:“敢问尊驾与湘江一龙龙灵飞如何称呼?”
王一萍极快地考虑了一下,决定不论对方如何猜测,决不自动地表露身份。遂道:“在下从未见过龙灵飞,因此也不知道应该和他如何称呼?”
崔仲宇双目陡睁,显然甚为恼怒。
那小女孩和小男孩双双纵了过来,指着王一萍道:“嗬!你好大的胆子,师父问你还不说,你想怎样?”
王一萍觉得这两个小孩长相都十分可爱,可是说话却狂妄无状,实在令人不解。
崔仲宇怒气稍平,道:“大概这龙形九式是你告诉妙尘的,虽然你不肯说出湘江一龙龙灵飞和你的关系,我也可以猜出。湘江一龙的’龙形九式‘不传他的徒弟,就传他的后人。我与龙大侠神交已久,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碰面。你若带我去见龙大侠,你这代人出头之罪我也不予追究。”
王一萍道:“你想要我引你去见龙灵飞吗?这事万办不到,可是你若想印证一下武功,看看’龙飞九天‘究竟能否破得了你说的招式,这还勉强可以奉陪。”
崔仲宇重向王一萍打量了几眼,心中暗暗盘算。王一萍高鼻隆准,两眉入鬓,一看就是个性倔强的人,不由哼道:“我倒要瞧瞧龙形九式如何神妙。”
妙尘心中另有深意,遂道:“无碍,你去向大家宣布,此殿暂时封闭,任何人未得老衲召唤,不得入内。”
无碍和尚领命恭身而退。
王一萍此刻心中觉得异常兴奋。他从贺衔山嘴中得知阴山四煞已是武林中极具名望的人物。而妙尘却说阴山四煞的武功比起崔仲宇来,又要弱去一筹。听了他这名号,即知他不但武学造诣极深,而且剑术一道,必有惊人功夫。如果能和他较量一番,必是一件快事。
妙尘盘膝坐在蒲团上,神剑无敌仍然坐在那块金光闪烁的虎皮上。
小男孩一掠而前,手中擎着一柄长剑,道:“先跟你少爷比划比划。”
崔仲宇喝道:“琦儿,你下去,你不是他的对手。”
这小男孩名叫石琦,闻言极不愿意地退了下去。
小女孩向石琦望了一眼,扭首对神剑无敌道:“师父,还是让我去吧,我决不会弱了您老人家的名头。”崔仲宇摇摇头,道:“你也不行。”
小女孩名叫石瑛,是石琦的堂姊。听崔仲宇这样一说,气得小嘴一嘟,走了开去。
神剑无敌向他身旁的几个徒弟扫了一眼,又闭目思索了一阵,道:“韩江,你去。”
塾师装扮的中年男子踏着方步,来到王一萍面前道:“不才韩江,敬领王大侠高招。”
王一萍起先以为是崔仲宇亲自动手,此刻才知是先派徒弟出阵,觉得崔仲宇未免将人看得太低。
韩江见王一萍并不回答,又道:“难道王大侠不屑和在下动手?”
王一萍见对方已一连两次公然叫阵,当下摸出那柄金色短剑。
崔仲宇目光扫过王一萍手中金剑,微微点了点头。
王一萍心中暗道:“看来他仿佛认得这柄金剑似的。”
韩江并不识得这柄金剑,但却一眼就已看出确是一柄百世难求的神器。不过他心中略略感到奇怪的是这柄金剑远较普通尺寸为短。
王一萍手持金剑,道了声:“请!”
韩江单手握剑,拱手道:“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
单臂震处,剑光一闪,已如蛇信一般,急刺而至。
王一萍一见韩江起手一剑,就知他功力远在石琦石瑛姊弟之上。
他右腕轻挑,毫不着力,已将韩江贯注真力刺来的一剑击向外门。王一萍这一手干净利落,不瘟不火,的确是名家风范。妙尘自己也是一个用剑的大行家,看得不住点头。崔仲宇也忍不住轻赞了一声:“好!”
韩江掣回长剑,一滑步,绕向王一萍左侧,又疾攻了一剑。
王一萍一旋身,仍是轻轻一剑,将韩江刺来长剑挡开。
在神剑无敌崔仲宇的六个徒弟中,就剑术而论,韩江名列第二。
这时他攻了两剑,虽未施出全力,但寻常武林人物已招架不住。而王一萍只不过轻描淡写,就已化去,根本无法测出他功力究竟有多深。
韩江攻毕二剑,突然停手。
王一萍摸不清楚韩江何以突然收手,并且瞥见韩江眼中不知何时竟有了退缩之意,不由暗暗称奇,暗道:“这师徒七人真怪。难道他仅攻了两剑,就知不是我的对手?”
崔仲宇哼了一声,极不满意地道:“韩江,你——”
韩江不待崔仲宇将下面的话说出,就剑化寒光,随又攻至。
这一次出手与适才情况完全不同,不但威势大增,而且剑势延绵,恍如长江大河,直泻而下,出招之快,竟令人意想不到。
王一萍因为适才两剑,觉得韩江功力也不过尔尔,不免略感大意。
韩江看准了这一点,一上手,连攻一十五招。韩江剑法极精,饶他王一萍早得湘江一龙心法,且经十年苦练,仍被逼得连连闪退,险象环生。
石瑛石琦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崔仲宇注意看了一阵,道:“韩江在三十招之内必败。”
王一萍看见崔仲宇嘴唇动个不停,很想听他究竟说些什么,他本来就被韩江制了先机,这时再一分神,险些被长剑刺破左肩。
王一萍陡然一惊,全神凝聚,小心谨慎地应付了几招。蓦地一声清叱,金光陡盛,韩江长剑所化的剑幕硬被冲开。
韩江一连攻了十七剑,已将王一萍罩在剑幕之下,而且在攻第十五剑时,几乎得手。但王一萍随后施出的两招,不但守得极为严密,而且暗含玄机,可从任何方位回击对方。
韩江心中一凛,只因他觉得王一萍所施的这两招,比自己本门剑法中任何守招全都高明。正在这时,王一萍已在清叱声中,脱身而出。
妙尘和尚和崔仲宇几乎同时喝出了声。
韩江知道这两声喝彩声都是向王一萍而发,不由暗叫一声惭愧。
王一萍极快地想了一下,崔仲宇的徒弟,除了石琦、石瑛、韩江之外,尚有三人,这三人除了那奇伟壮汉而外,一个是美貌少妇,一个白发老丐,看来都不好斗。如果和他们每人都斗上一场,真力必大为耗损。最后再斗神剑无敌,无形中功力已打一折扣。
王一萍略一估量当前形势,他自己十分明白自己的性格,只要对方挺身挑战,自己决无退缩之理。而崔仲宇显然有意捱到最后方始出战,万全之计,只有速战速决。
心念才动,立即施出“龙形九式”,金剑电旋,“龙形一式”,“啸风挥雨”,“云龙现爪”,一连三招,手中金剑变作亿万金星,韩江只觉周身三百六十大小穴道全在对方笼罩之下,毫无逃脱的可能,不由大惊。但仍力贯长剑,施了一招“力拒千军”,强行拦阻。
崔仲宇叹了一口气道:“龙形九式果真不凡。”一语未毕,只听得呛啷一声,韩江长剑已被震脱出手。王一萍面带微笑,卓然而立。
美貌少妇秀眉暗皱,香肩晃处,已跃至王一萍身前。
王一萍早知崔仲宇必是捱到最后出手,瞥见美妇掠至,丝毫不感意外。
崔仲宇突道:“谷洁,你且退下,让我亲来会他!”
美貌少妇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之色,说道:“师父,你——”
崔仲宇平静地道:“你可是因为自从跟我学艺以来,从未看我动过剑,因而感到奇怪,是也不是?”
美貌少妇摇了摇头,崔仲宇又道:“你可是——唉,算啦,你在我的几个徒弟中最为聪颖,用功也勤,因此成就也最高,不过,还是让我亲自来会他。”
王一萍突然想到,如果在真力未曾消耗的情况之下,和崔仲宇本人较量,胜负尚在其次,但必能将胸中所学,施展得淋漓尽致,遂道:“能和神剑无敌崔仲宇印证武功,王一萍引为生平一大快事。”
崔仲宇端坐虎皮之上,并不立起,目光一扫王一萍道:“你进招吧!”
王一萍见崔仲宇既不起身,又不亮剑,就要自己进招,觉得自己虽然虽然在武林中藉藉无名,可是你如此托大,似嫌太过。决心施展奇招,要使神剑无敌大吃一惊。
心念动处,刷地一剑,一招“龙形一式”带着尖锐的划空啸声,电般击至。王一萍突起发难,动作奇快,威势极厉,殿上诸人见了,无不咋舌。
金色短剑堪堪已刺到神剑无敌胸前,王一萍一眼瞥见崔仲宇木然的两眼突然射出湛湛神光,神态宁静已极。视那柄直刺而来的金剑犹如无物。
王一萍心中略一迟疑,暗道:“莫不是他另有奇招制胜?”
王一萍掣回金剑,飘身掠向左侧。
崔仲宇嘴角挂着微笑,道:“咦,你为什么突然收招?”
王一萍一听,不由自主问道:“是啊,我为什么突然撤招?我只须真力略吐,他就得伤在金剑之下,可是,我为什么要撤回金剑?”
妙尘等人见王一萍发出威力绝猛的一招之后,突然闪开,站在一旁发呆,都不知他为了什么?
崔仲宇并不扭头,道:“你尽管施展’龙形九式‘看老夫有没有过办法破得了它?”
王一萍仍在沉默想道:“王一萍啊!你可是被他神剑无敌的名号唬住了!可是你是否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话?”
王一萍记起十年前,湘江一龙龙灵飞说过的话,一切的犹疑顿时烟消云散。他再度凝聚真力,准备重试一次。
崔仲宇根本瞧也未瞧王一萍一眼,道:“对啊,小哥儿,我神剑无敌的名头吓得住旁人,可吓不住你的。”
王一萍心道:“你一定要我进招,我就是伤了你,你也没有话说,谁要你如此托大!”
一片金光,电旋而起,王一萍的身影立时不见。这片金光卷至崔仲宇身前,突又暴退。
王一萍面现疑惑,望着崔仲宇胸衣上的一个小洞,怔然出神。
妙尘等人均已看到崔仲宇胸衣上的小洞,同时也看到了王一萍脸上神色。他们心里都十分明白,王一萍的金剑已经点中崔仲宇,不过因为手下留情,及时撤回而已。
妙尘知道崔仲宇确有实学,并非虚名之辈。他不敢相信王一萍如此轻易就已得手,因此又向崔仲宇望去,只见崔仲宇脸上也泛出一股得意之色。
妙尘这下可有点糊涂了,他自信老眼不花,看得十分明白。在王一萍金剑刺中崔仲宇的时候,崔仲宇端坐虎皮之上,毫无动作,仅盯着王一萍,向他微微一笑。妙尘心中想道:“莫不是崔仲宇练就了惑目摄神的邪门功夫?”
王一萍也清楚地看见了出现在崔仲宇脸上的得意之色。略一思索,脸上笑意消失,暗一咬牙,忖道:“你不要得意,我第三次一定要让你吃点苦头。”
崔仲宇朝王一萍含笑颔首,似是催促王一萍再度进招。王一萍脸色一寒,蓦地跃入殿堂,身子矫若游龙,似是御风而走。
妙尘等人只见满殿金光,裹着王一萍身形,忽隐忽现,恍如云里神龙,不见首尾。生平从未见过这等惊世骇俗的奇奥身法,不由大骇。这正是湘江一龙龙灵飞生平得意剑法之中最为精粹的“龙形九式”。
王一萍三度转折之后,真气再凝,金剑划空隐带异声,凌空下击。
王一萍这一剑明明是向崔仲宇刺去。但妙尘等人却觉得闪光金剑,竟是向自己身上刺来。就连守在殿外的无碍和尚也觉得金光绕体,寒气逼人。
妙尘认为神剑无敌纵使功力再高,但王一萍这一招威力之强,世所罕见。无论如何也将起身迎拒。
石瑛姐弟等自从跟恩师习艺以来,从未见他动过剑,更未见他与人动手。
先前两剑,崔仲宇端坐虎皮上,纹丝不动。石瑛认为是王一萍这两剑在自己眼中看来,固是神奥已极,但看在恩师眼中,也不过尔尔,因此不屑于动手。
但王一萍攻出的第三剑,威势之强,旷世无俦,她也觉得恩师势必起身相迎。
谁知眼前金光突敛,王一萍神色黯淡,掷剑于地,长叹一声,转身向殿外急掠而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殿上静得一丝声息也没有。
许久许久,妙尘等人始舒出了一口气,他们心中都存有一个极大的疑问。
崔仲宇目光停滞在地上金剑之上,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半晌,始道:“唉,好剑法,好剑法,老夫垂暮之年,终能一开眼界,总算不虚此生。”
妙尘等人心中也有同样感觉,但王一萍弃剑而去,显然是因为遭到挫败,一时羞愤,难以自禁所致。
妙尘想到神剑无敌能在神色不动之间,轻易化解王一萍威势奇猛的一招,实在感到有点心胆皆寒。
崔仲宇身影平坐飞起,拾起地上金剑,重又回到虎皮上,将那金剑反复端详了许久,叹道:“啊,好剑、好剑!”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扔去金剑,向那美貌少妇道:“谷洁,你去追他回来。”
美貌少妇应了一声,一阵幽香飘过,人已掠至殿外,疾若惊燕,直向王一萍逝去的方向追去。
妙尘觉得撇开神剑无敌本人不谈,仅就他座下六个徒弟而论,除了石琦、石瑛姊弟两人,因限于年龄而外,其余四人,定可列入武林一流高手。
王一萍已落败离去,那么他所说的“云龙三现”以及“龙飞九天”能否破得崔仲宇的三招,事实也十分明显。
无碍和尚的一条手臂固不足惜,但妙尘有点担心神剑无敌会不会改变主意,揭露武林中一项绝大秘密,而令武林中人对憨山寺同声唾骂。
思念及此,额边不觉沁出一片热汗。偷看崔仲宇,只见他全神望着殿外,似是等待谷洁将王一萍追回。
妙尘暂时抛开心中忧虑,也将目光抛向殿外。憨山寺早课将罢,遥遥传来一片梵音吟唱之声。
却说王一萍掷下金剑,掠出殿外,直向黄山深处纵去。
王一萍轻功极佳,身法展开,恍如流水行云,不多一会已掠过几重山谷,来到一条飞瀑之前。
王一萍站在瀑下的一块崖石之上,翘首仰望,垂天匹练,凌空飞坠,千万亿个晶莹水珠,似云若雾,满空飘舞。只不过片刻工夫,身上长衫已被珠露浸湿。王一萍状若石人,痴然而立。半晌,轻叹一声,抛下两行清泪。
突闻身后扑哧一声轻笑,王一萍闻声惊顾,只见身后不足十丈之地,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人。
第十回 是欤非欤 真伪莫辨 恨乎悔乎 我心能知
王一萍几乎有点不敢相信,那悄然掩至的竟是一个怯生生的女人。而更令王一萍感到惊奇不已的是,这女人分明就是被他留在黄山外山那座绝峰之顶的北京名妓海萍。
可是他立刻想到这是决不可能的。第一,海萍是北京城里高张艳帜的名姝,若是要她稍露色相,颠倒众生,在她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要她独自翻下奇险无比的百丈高峰,只怕是难上加难。
第二,适才听得十分真切,语音分明就出自耳后,而海萍人却站在十丈以外。除非海萍已经练就内功传音的功夫,否则绝难办到。要说一个销魂艳窟中的艳姝在不到一个月工夫里,练成隔空传音的绝学,却又令人难以置信。
王一萍越想越觉这事决不可能,可是海萍分明就站在他眼前,却又能令他不得不信。
蒙蒙水雾,漫空飘洒,王一萍放眼望去,只觉隔着一层薄雾的海萍竟平空添出一分清灵之感,不由大感迷惑。
那女子轻笑着道:“你这个人真奇怪!”
王一萍心中暗道:“啊!真奇怪,只不过几天工夫,她连声音也变了。”
那女子见王一萍忽而望着她痴痴发呆,忽而低头默想,就是不肯开口。秀眉微皱,也未见她举足,人已到了王一萍身前,玉臂轻抬,缓缓向王一萍肩头抓去。她出手看似缓慢,实则奇快无比。王一萍鼻中嗅着一股幽香,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绮念。那女子一双嫩若春葱、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已伸至王一萍肩前不远。
王一萍根本无暇推想何以海萍数日之隔,突然之间,竟具有此等身手?他已埋头勤练了十年,瞥见海萍的一双纤纤玉手抓向自己左肩,本能地塌肩滑步,向另一声崖石上纵去。
王一萍应变奇速,但足尖才动,即觉左肩一阵剧痛,已被海萍玉指抓中。
王一萍清楚地记得,海萍的素手曾经不止一次地抓过他的肩头。可是以往的感受是轻怜蜜意,秀骨香酥,但此刻所感到的却是一阵奇痛彻骨,不由得不运气相抗。
海萍仿佛略感意外地道:“差一点还抓你不住呢。”
王一萍已经运气相抗,仍然觉得肩头奇痛有增无减,不觉紧皱着眉头,不悦地道:“海萍,你待恁地?”
海萍愕然道:“嗯,什么?你叫我海萍?”
王一萍心中感到一丝愧怍,将头低下,不敢再看海萍,心道:“海萍不过是欢场中的一个弱女子,怎能对她苛求,倒是自己素来自命风流,到头来却不能自拔,真是令人惭愧。”
王一萍本就觉得羞于见她,这时听她如此一问,遂赧然道:“是的,我不配叫你海萍。”
海萍略现气愤地道:“我本来就不叫海萍么,你这人好似有点疯疯癫癫的,真倒霉,一大早就碰见个疯子。”说时,松开五指,闪身向后轻掠而去。
王一萍见海萍离去之时,所施身法,功力之高,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大为吃惊。俟想起应该赶上“海萍”,设法解开心中疑团之意,“海萍”早已芳踪杳渺。
王一萍此刻头脑感到极度的混乱,他在附近林中搜寻了一遍,未曾发现海萍的踪迹。他明明觉得海萍由一个娇柔无力的弱女子,一变而为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令人难以置信。但他脑际萦回着一个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而又与他切身相关的事情。他始终弄不明白,崔仲宇究竟施展何种奇功,使他始终有着技不如人的感觉。
他漫步走着,不觉又来到飞瀑之下,他望着脚下汹涌激荡,但却清冽无比的潭水默默出神,半晌,始沉郁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唉,我真弄不明白。”
一语甫出,身后有人悠然接口道:“你当然弄不明白,除非南北双灵亲自前来,即使他们两人真的前来,只怕……”
王一萍正在回想攻向神剑无敌的那三招,第一招并未施出全力,在真力将吐的一刹那,似乎觉得有一股视之不见,拒之不觉的神奇力量,从崔仲宇身上发出。
第二招时,已施出九成真力,崔仲宇端坐如故,不挥不拒。以当时的情势而论,势必伤在金剑之下,但临到剑尖即将刺中崔仲宇左肩的一刹那,又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于那第三招,也是王一萍攻向崔仲宇最后的一招,情形亦复如此。
王一萍全神凝注,将这三招一一想毕,自觉这三招施展得无不恰到好处,尤其是那第三招,已将“龙飞九天”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
王一萍想到此处,禁不住摇着头,一连叹了几口气。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
王一萍意态萧索,灰心已极,明明听见,却连头也懒得回。
身后虽然未再传来笑声,但王一萍确知她并未离去。心中暗道:“管你是谁,反正我不理睬你就是。”
他率性地坐在崖石上,回想一些久已淡忘的往事。
他最先想到北京城内的故宅,王一萍早年丧母,严父二榜出身,官至二品,三年前更成为戍守边陲的大员。
王一萍因为一来舍不得离开多年故宅,二来因为严父有命,准备秋季入闱应试,因此独自一人留居京中。但另外尚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这也是王一萍宁愿暂时离别家人,留居北京的原因。即是:因为他早在十年之前聆受的先师遗命。
这十年来,在王一萍这一生当中……
王一萍一面回忆着种种往事,一面仍注意着身后动静。他现已逐渐想到,深山大泽,不知隐藏着多少奇才异能之士。而这些人物的出现大都十分突兀,并且大都具有怪僻的个性。当你不想理睬他时,他会三番四次地在你身旁出现,俟你有意跟他攀攀交情,他却又会飘然隐去。王一萍想到这一点,觉得还是以不理睬身后那人为妙。
一缕轻风,轻轻掠过,这缕轻风微弱得连林梢枝叶全未颤动一下,可是坐在石上正在回想往事的王一萍却已察觉。
他起初以为是那女子见自己不加理睬,觉得无味,已自离去。可是继而一想,立即觉得自己的判断大有问题,如果说这缕微风是那女子离去时衣襟带风所致,应当是由近而远。可是适当这缕轻风分明是由远处掠来,岂不说明非但原先立在身后的女子未曾离去,并且另外又多出一人来。
王一萍想到此处,不由得暂且抛开无穷心事,回头望去,只见距离自己身后大约十丈左右果然站着两人。一个是先前突然出现,但随后又飘然逝去的神秘女子。另一个却是崔仲宇的徒弟冷艳绝伦的谷洁。
王一萍一见谷洁,迅即想起在憨山寺后殿中向崔仲宇攻出的三剑,一种既是迷惑,又觉羞惭的感觉突又油然而生。
这种感觉仿佛一块重铅压在心头,使他变得有点近乎发狂。谷洁才一出现,王一萍立即向侧旁纵掠而去。
谷洁遥遥唤道:“喂,你站着,我有话要跟你说。”
谷洁面色虽冷,但语音温婉,使人听来颇有亲切之感。
王一萍似乎迟疑了一下,因此他纵起时身形也仿佛停滞了一下。不过这种刹那之间的停滞在常人眼中决难察觉,王一萍俊逸的身影闪得几闪,即已掠出数十丈远。
谷洁见王一萍竟然掉首不顾而去,立即也纵跃赶去。
她这里身形才动,那红裳女子身形一闪,已将谷洁去路拦住,平静地道:“你让他去吧,可怜他是个疯子。”
王一萍人已掠出三十余丈,但这红裳女子所说的话仍然听得十分明白。他疾掠而去的身形又微微停滞了一下,他觉得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视为疯狂,实在难以容忍,但他立即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表白均属多余。
当他再度向前急纵之际,已听见谷洁发出的怒叱,和双方劲力激撞时所发出的砰然巨响。
王一萍速度奇快,眨眼间又能已掠出数十丈。突然,他急掠的身形重又停顿下来。
他几乎没有考虑,重又向回纵去,瀑下两人早已一声不发地斗在一起。
谷洁满面寒霜,双掌齐发,凌厉的掌风,绵绵不绝,直向红裳女子攻去。
红裳女子神态从容,举手轻挥之间,即将谷洁发出的掌力悉数化去。
王一萍掩在树后,看出红裳女子投手举足,无不恰到好处。妙在一切动作,均在无意之间为之,而实际上却在平淡中隐含无限玄机。
王一萍决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将武功练到此种地步,不由赞叹不已。
谷洁一连攻出数十招,不但未曾沾着红裳女子一毫一发,甚至未能逼使红裳女子离开原地,心知就掌法而论,自己决非人家敌手。神剑无敌以“剑法”驰誉武林,而谷洁在剑法上的造诣,的确较其他同门高出一筹。可惜匆忙间忘了带剑,无法在剑法上和对方一较短长。
谷洁猛攻数掌,突然闪身向旁绕去。
红裳女子香肩晃处,又将谷洁拦住,谷洁的一阵猛攻并未使她生气,仍然平静地道:“你就算可怜可怜他吧!你难道不明白,一个丧失心智的人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红裳女子说这话时脸上泛出一股怜悯之色,谷洁奇道:“他是你的什么人,用得着你对他如此关心?”红裳女子摇着头道:“他跟我毫无关系,我完全是同情他,因为我爷爷……”
谷洁追问道:“你爷爷?你爷爷怎样?”红裳女子似有难言之隐,无奈地摇了摇头。谷洁眼珠一转,突然一个急纵,侧掠二丈。绕过红裳女子,足尖一点地面,疾向王一萍逝去的方向纵去。
红裳女子蓦然间玉肩微晃,恍如惊燕,在乱石上轻点几点,截住谷洁,平静地道:“你这人真奇怪,难道你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硬要逼他这个疯子?”
谷洁已经明白硬闯是不可能,遂冷笑一声道:“你依仗绝学在身,强行伸手,硬管闲事,我谷洁师命在身,暂时无法和你多作纠缠,你要真是有胆,俟我复完师命之后,再来和你硬拼几百招。”
谷洁说后声色俱厉,似是微微有了怒意,那红裳女子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唉,我不让你去追,完全是一番好意。既然你定不肯听,我也没法可想,只好由你。”
语毕,脸上怒意全消,仍然恢复极度的平静。并且自动让过一旁。
谷洁见这红裳女子忽而阻拦去路,忽而又自动放行,出尔反尔使人摸不清她究竟是何心意。
红裳女子见谷洁面现迟疑之色,又向旁让出几步,道:“咦,你不是说奉有师命,要追那个疯子回去吗?你为什么还不快追,他轻功不比你差,迟了可就追不上了啊!”
谷洁知道这红裳女子说得不错,此刻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纵使全力追赶,也没有把握能够追上,可是这话从红裳女子嘴中说出,令人听来有点刺耳,因此她又冷冷地横了红裳女子一眼,始向王一萍逸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王一萍驰出一程,又绕了回来,这时正掩在附近。俟谷洁去得稍远,抑不住心头一股冲动,缓步自树后走出。
红裳女子螓首微扬,目光远望,仿佛正在想着心事。
王一萍并未施展轻功,相信红裳女子必已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但红裳女子痴立如故,仿佛根本未曾听见。
王一萍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既然早已下定决心,只想躲在附近偷看一眼,何以又自动现身?
当他躲在树后时,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是此刻到了人家身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红裳女子微一摇首,喟然叹道:“唉,真可怜!”
王一萍终于抓住了可以启齿的话题,道:“你是说你爷爷?”
红裳女子早已知道身后有人似的,头也不回,立即答道:“是啊。”
她话说出口,突又觉得有些后悔,缓缓转过身来,道:“你快些走吧!”
王一萍不经意地向四周扫视了一眼,施礼道:“敢问这位姑娘芳名?”
红裳女子秀眉微耸,道:“你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吧!要不然……”
王一萍接口问道:“要不然怎样?”
红裳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十分无奈地道:“你这人真难缠。”
王一萍道:“在下王一萍,因为和崔仲宇印证武功,惨遭挫败,心中一直在思索某种困惑,并非如姑娘所料,是个疯子。”
红裳女子十分奇怪地望着王一萍。半天,又缓缓摇头道:“我爷爷的情形跟你完全一样,不过他不是败给崔仲宇,而是败给湘江一龙。爷爷一天到晚,不知想些什么,谁也不理睬。连奶奶也不理,奶奶说爷爷疯了。”
王一萍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爷爷没有疯,他一定是在苦思一种可以制胜对方的招式。”
红裳女子眼皮一挑,立即道:“不对,一点也不对。爷爷说他一年到头只有三天认识奶奶和我,除了这三天之外,他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肯见。何况就算他潜心武学也用不着这样,你说他变得这样古怪,不是疯了是什么?”
王一萍道:“这也不能就断定你爷爷疯了,更不能认定在下也疯了。”
红裳女子突道:“哎,我懒得跟你啰唆,耽误了这些时候,奶奶一定又要找我了。”
王一萍痴立当地,默然出了一会神。
随即他认准方向,远远避开憨山寺,虽在深山之中,仍借林木掩住身形,向正南方急纵而去。还未走出几步,突然听见对面峰上有人喊道:“师兄,快来啊,我已经看见他了。”
王一萍细辨语音,知是神剑无敌的小徒弟,心中极为厌烦,同时也十分不快地想道:“我已经自认落败,你们却定要寻我作甚。难道我王一萍真是好欺侮的么?”
他想到这里,突又激发豪气。他已不想躲避,率性站在原地不动。
果然,不足一盏茶时,林间飒飒风响,一连掠出两人。为首一人是那白发老丐,在他身后的是一度为王一萍所败的中年武师韩江。
白发老丐上前一步,施礼道:“家师有请,还望王公子拔冗枉驾一遭。”
白发老丐态度谦恭,彬彬有礼,顿使王一萍心中怒气消去了不少,但他立又生出另一疑问,暗道:“看他言语谦恭,根本无此必要,莫非他另有所谋,可是他又何必如此。他说崔仲宇有请,不知是真是假,我且用话试一试他。”
遂道:“请尊驾回复令师,在下另有要事,他日有缘,自然趋候。”
语声才落,突闻林际又是一声哈哈长笑。那铁塔也似的奇伟壮汉,撒开大步,抬着崔仲宇,如飞而来。那笑声却是从崔仲宇本人口中发出。
韩江退向一旁,恭声道:“家师已亲自来了。”
王一萍这时方始看出,那奇伟壮汉,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显得有点呆笨,可是速度之快,决不在自己之下,真是人不可貌相。
奇伟壮汉一手托着崔仲宇,一手挟着那只重逾千斤的大铁龟,一阵狂风也似直卷到王一萍面前,轻轻将崔仲宇放下,自己也恭谨地侍立一旁。
崔仲宇嘴角隐含笑意,掌中托着王一萍遗下的那柄金剑,道:“小哥儿,拿回去吧!”
王一萍决想不到神剑无敌赶来,只是为了说这句话,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难堪。他直觉地想到崔仲宇必是和恩师有甚过节。因为他适才业已看出自己的剑法,同时也认出这柄金剑,断定自己与湘江一龙渊源极深,这才特意赶来羞辱自己。
王一萍越想越气,但气过一阵之后,突又变得异常颓丧。王一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偶然遇到一件称心快意的事,立即觉得豪气干云,不可一世。但稍遇挫折,立又觉得心灰意懒,万念俱灰。
崔仲宇将手微微向前送了一送,道:“拿去吧,小哥儿,敢情你是觉得不好意思吗?”
王一萍心中恨恨地道:“我就要从你手中夺过来,总不能让你太过看轻于我。”他低头思索了一会,他想到如果一举不能成功,丢人更大,因此在出手之前,不得不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似乎觉得有一缕微风,极快地自身旁掠过,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道:“瞧你这半截已经入了土的人,竟好意思厚着脸皮欺侮人家一个小娃娃。我老婆子先就有点看不顺眼。”
王一萍猛一抬头,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白发如霜的老妇,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前。那柄金色短剑已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她的手中。
崔仲宇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神情古怪已极。显然也是因为这白发老妇来得太过突然,而且以奇迅无比的手法,从他手中将金色短剑抢去之故。
白发老妇持剑在手,反复把玩了一会。手臂抖处,将金剑向王一萍掷出,道:“小娃娃,好生收着,别再让别人抢了去。”
金剑才一脱手,崔仲宇猛地从地上腾身而起,电光石火一般向金剑抓去。
白发老妇眉头一皱,足尖急点,去势似较崔仲宇尤快,嘴中愤然喝道:“不要脸!你敢!”
崔仲宇眼见白发老妇来势奇快,显然将会抢在自己前面,心中一急,扬手就是一掌向白发老妇劈去。
白发老妇身子倏地向上升起,飘忽疾闪避过崔仲宇这掌,仍向金剑追去。
白发老妇立处距离王一萍不过十丈左右,金色短剑自出手到飞过王一萍身前,总共也没有多少时候,但神剑无敌和白发老妇却攻闪数招。
王一萍突然起了一种不甘示弱的念头,肩头微晃,身子比箭还急,急纵而起,一下就将金色短剑夺在手中。
白发老妇本可赶在神剑无敌前面,因在空中闪避那一掌微微耽搁了些时候,几乎是和崔仲宇同时赶到。在他们双臂齐伸,同时抓向金剑的当儿,王一萍已抢先将金剑夺去。
崔仲宇落地之后,显然已是气极。
白发老妇似也大出意外,怔怔地望了王一萍一眼,但随即大声笑道:“这不结啦,物归原主,再好也没有。”
崔仲宇终不愧为江湖老手,尽管此番事出意外,心头恼怒,但表面上依然镇定异常,冷声问道:“恕老夫眼拙,中原武林杰出人物中,尚未见过你这一号人物。”
崔仲宇语音虽然平和,但话中讥讽之意,却令人难以忍耐。
白发老妇冷笑道:“这自然不能怪你,中原武林能认识老身的,只怕也是绝无仅有。我知道你心中不但想知道老身姓甚名谁,同时也想向我递递爪子。这你大可放心,三月之后,金顶剑会上,一切均将遂你之愿,届时想你或不致胆小不来。”
王一萍看了看崔仲宇眼中神色,即知一场激战在所难免。他此刻心中毫无争强斗胜之心,明知这一场即将展开的激斗,必定是奇招迭出、扣人心弦,他也无心留下观赏。想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斗完全是由自己这柄金剑引起的,自己若不及早离开,他们拼完之后,不论谁胜谁负,难免又有一番纠缠。
乘两人剑拔弩张,全神待敌之际,王一萍朝那白发老妇微一拱手,急纵而去。韩江和那白发老丐闪身拦阻,无奈王一萍全速离去,而且两人起脚已慢了一步,早被王一萍掠入林中。
王一萍一阵疾掠,看看身后已无人追来,始将速度略略放慢了一些。尽管他已将速度放慢,若在常人看来,仍觉恍如行云流水,一掠即逝。
他这时开始怀疑龙灵飞的话是否值得相信,他曾按照龙灵飞所示,朝夕勤练,十年如一日,未尝稍辍。但崔仲宇不费举手之劳,仅凭他那镇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眼光向他轻轻一扫,即使他觉得破绽已露,只需他适时出手,自己势必落败不可。
王一萍觉得崔仲宇武学造诣之深,自己这一生也休想达到此种境地。撇开神剑无敌不谈,那突然现身的白发老妪,功力显然也是极高极高……
王一萍越想越觉心灰意懒,心中说不出的抑郁,长啸一声,陡然又将速度增快,身旁林树,向后飞逝,一袭青衫也在疾掠带起的风中猎猎飞舞。
经过一阵疾驰,因为忘情而驰,真气杂而难纯,额角竟已沁出一片极密的汗珠。不过王一萍心情已较先前平复了一些。正巧前面就是一座幽谷,骤然看去,似觉谷内曲折幽深,景致清绝,遂信步走了进去。
初进谷时还不觉得怎样,入谷愈深,始渐觉得景色越称幽绝。王一萍诵过的前人诗句不少,但却觉得没有一首适合眼前景色,正想自作一首,凝思间,突闻花木深处一声暴喝道:“好小子,别走,吃我一剑。”
王一萍早就觉得这座幽谷虽然僻处黄山深处,但显然可以看出经过一番匠意经营。这时听见这声暴喝,知是此谷主人出现。遂极快地旋转身子,解释道:“在下王一萍无意……”
说到此处,倏地将下面所想说的话顿住。原来那声暴喝虽然听得十分真切,但却未见主人现身。
王一萍凝目而视,看清花树后并未藏得有人,不由暗觉诧异。
花树丛后自发出一声暴喝之后,即未再见有任何声音。王一萍心想或许是此谷主人虽然出声警告,但却隐在暗处,不愿现身。遂向适才语声来处拱手道:“在下无意之间,误入宝山,有扰阁下居停清修,殊觉惶恐。纵使阁下不出声相阻,小可也当引身而退。”
王一萍告毕,立即向来路退去。才往回走了十来步,顿时王一萍大为惊疑。原来来时谷中仅有一条尺半幽径,循行而来,不觉至此,这时往回一走,不但眼前所见尽是岔道,而且眼前情景也与来时大相迥异。
王一萍满腹狐疑,勉强又向前走出几步,不得不再度停了下来,只因他觉得此刻所走的这条路,决不是来时所经之路,显然他已被困在一座布置得极为巧妙的树阵之中。
王一萍有心想再出声相唤,请求此谷主人指示一条出路。可是继而一想,适才那人躲在暗中,出声喝叱,气势凌人,令人难以忍受。
如果他真的现身,而态度强横,自己无意中撞入旁人清居之所,于理有亏,这口气是忍还是不忍?
王一萍也是生就一身傲骨,想了一下,决心施展绝顶轻功,从花树梢上出谷。足尖轻点,身子已稳立在最近的一棵花树梢上。
王一萍最初以为从树梢飞渡,并非难事。但当他纵上树梢之后,始知大谬不然。
这片花树,尖梢处柔极嫩极,偶尔有一两只闹蝶喧蜂碰触一下,也会乱颤一阵。使他感到为难的是,谷风微微徐来,花树梢上一片狂摇乱舞,根本无法找到落脚借劲之处。
王一萍在花树梢上站了片刻,心想如果谷风不停,树梢始终摆动不息,想要施展轻功,飞越而过,实是太难。
此谷主人虽未现身,此刻必隐在附近偷觑。与其走到中途,被逼落下,倒不如趁早自动下来为妙。想到此处,随即飘身纵下。
足尖尚未触地,突觉身后一缕劲风,直逼而来。王一萍知必是此谷主人现身,当下急提真气,半空中横跨一步,身子又向斜里飘出一丈有余。
王一萍露这一手,一来借以避开急掠而至的扑击,二来也可使此谷主人不太看轻自己。
那人来势奇猛,王一萍闪开之后,那人仍照直冲出去两三丈远,方始将去势煞住。他转过身来,咧开大嘴,冲着王一萍傻里傻气的一笑。
王一萍向那人身上扫了一眼,禁不住连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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